枪杀CEO的“富三代”藤校生，怎么就成了美国“顶流”？（组图）

当一个26岁的常春藤大学毕业生，射杀了美国最大保险公司的CEO，许多美国人在社交媒体上开始了对凶手的狂热追捧，而对受害者保持冷漠。一场枪击案的反转，撕开了美国人对商业医疗保险体系积怨已久的怒气，与对现代“民间英雄”的想象。

三枚弹壳

当地时间12月4日早上6:45，联合健康保险公司（UnitedHealthcare）首席执行官布莱恩·汤普森（Brian Thompson）在纽约曼哈顿中城的一家希尔顿酒店附近遭遇枪击。监控录像显示，枪手穿着带兜帽的黑色外套，背着一个灰色双肩包，从汤普森的身后接近，朝他连续开枪，随后逃入小巷，骑上一辆电动自行车扬长而去。汤普森背部和腿部中弹，被送往医院后宣告死亡。

纽约警方认为，这次枪杀不是随机的暴力事件，而是一场有预谋有针对性的袭击。凶手提前五分钟在附近等候，开枪的手法看起来很熟练，并且没有攻击任何路过的行人。在调查了大量监控之后，警方在第二天发布了嫌疑人正脸的照片，悬赏一万美元：在曼哈顿上西区一家旅馆的监控摄像头里，一个年轻男子正对着面前的人露出微笑。

然而凶手在逃期间，美国社交媒体上另一种声音逐渐盖过了对受害人的同情。警方在现场发现的三枚弹壳上用永久马克笔分别写着“deny”“defend”“depose”（拒绝、辩护、推翻），这三个词都是保险公司拒绝理赔时常用的词汇。有人敏锐地发现，一本名为《拖延、拒绝、辩护：保险公司为什么不理赔，你能做些什么》的书（Delay Deny Defend: why insurance companies don’t pay claims and what you can do about it），就讲述了保险公司为了利润，拒绝保险赔付的种种手段。

结合被害者保险公司CEO的身份，尽管此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人们对凶手的行凶动机都有了相似的猜测。在CNN的报道下，一条高赞的评论是：“如果想找凶手，可以看看最近有谁的保险被拒绝理赔了。”相关新闻的评论区里，人们开始分享自己和家人遭遇保险公司拒绝赔偿的经历，还有人套用保险公司的话术，“他（汤普森）去的医院是保险公司覆盖的吗？他真的需要急诊吗？他为什么不用urgent care（一种处理不危及生命病症的医疗服务）？”压力之下，联合健康公司不得不关闭了讣告的评论。

12月9日，在案发地三百多公里外，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麦当劳员工在餐厅认出了被通缉的年轻人，并向警方报案。随着凶手被捕，警方公布信息，人们得知这个年轻人叫路易吉·曼吉奥内（Luigi Mangione），今年26岁。出人预料的是，他非但不是职业枪手，还是一个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高材生，家境优渥，相貌英俊。被捕时，他身上的背包装着射杀汤普森所用的3D打印手枪、消音器、在纽约旅馆办理入住用的假证件，以及一份三页手写文件。

案发地点与Luigi被捕地点之间的距离

纽约警察局侦查局局长乔•肯尼（Joe Kenny）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这份手写文件证实了路易吉的动机和心态，他写道：“美国是世界上医疗保健系统最昂贵的国家，但我们的预期寿命却没有增加……这些公司利用国家赚取了巨额的利润。”于是路易吉将枪口对向了美国最大保险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似乎把这当做一种象征性的行动，认为自己是“第一个以残酷的诚实面对这一切的人”，“这些寄生虫是罪有应得”。

至此，这场“刺杀资本家”案件的戏剧性转折，让美国民众对医疗保险系统积攒的不满以另一种形式发泄了出来。被捕后，路易吉的各社交平台粉丝数翻番，X平台的关注人数达到了48万，不少美国人关注着他被捕后的一举一动，深扒他成长历程，掀起了一波波讨论热潮。但是一个枪击事件的凶手，为什么会成为一部分美国人眼中的“民间英雄”，甚至受到全网的追捧？

路易吉的X账号

“CEO杀手”

路易吉来自一个显赫的家庭，他的家族拥有度假村、乡村俱乐部还有高尔夫球场。他们最早生活的街区位于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自19世纪和20世纪意大利移民涌入以来，这里就成为了意大利移民聚集区。根据美联社的探访，在和枪杀案联系起来之前，曼吉奥内(Mangione)这个姓氏，代表着当地最受尊敬的意大利家族之一。

曼吉奥内家族的富庶始于路易吉的祖父尼克•曼吉奥内(Nick Mangione)，他出生于当地一个贫困的移民家庭，后来成为了一名成功的房地产开发商。尼克•曼吉奥内的讣告显示，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他有10个孩子，37个孙子孙女，其中孙辈就包括路易吉，他的一个表亲被证实是马里兰州的共和党议员。

作为一个“富三代”，路易吉从小家庭条件优越，接受精英教育。他高中就读马里兰州的顶尖私立男校吉尔曼学校（Gilman School），并且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这段录像现在也被人们翻出来，在网上广为流传。高中毕业后，路易吉曾经在马里兰的一家游戏工作室Fireaxis担任软件编程实习生，给当时的热门游戏《文明6》修复过漏洞。

路易吉高中毕业讲话

2020年，路易吉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他四年就读完了计算机科学的本科和研究生学位，在学校期间，还曾成立了一个游戏设计俱乐部，被宾大校报Penn Today报道。领英上显示他最近的工作记录是在一家名为TrueCar的汽车电商工作，但这家公司的负责人告诉媒体，路易吉 2023年后就离开了这里。

路易吉在社交媒体上的形象，是一个经常旅行，会出现在各种派对上的英俊年轻人，在媒体的采访中，他的朋友都形容他很谦逊，是个“很好的人”，认为他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因此，路易吉的朋友和家人都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他的前室友告诉媒体“据我了解，他绝不是一个暴力的人”。

对于这样一个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常春藤高材生，他的转变和行凶动机，人们只能从他亲友的描述和网上留下的痕迹拼凑出端倪。

路易吉的Reddit账号曾经在一个专门讨论腰椎滑脱的板块上发布帖子，他的Goodreads账户也记录他阅读了许多关于背部疼痛的书籍。2022年，他在夏威夷居住，他的室友回忆，路易吉的背痛因为一次冲浪事故加剧，对他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影响。2023年，路易吉接受了手术，并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X光片，片子显示，他的下脊椎打入了多颗金属钉。但是根据他当时的发帖，路易吉没有提及他是否在治疗中遭遇了不愉快的经历，还鼓励其他人积极手术摆脱慢性疼痛。

除了健康方面的原因外，警方还从路易吉的书评推测，他可能是受到了“大学航空炸弹客”（Unabomber）泰德•卡兹尼斯基（Ted Kaczynski）的影响。卡兹尼斯基毕业于从哈佛大学数学系，辞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教职后，在1978到1995年间不断邮寄炸弹，造成了3人死亡23人受伤，直到他的论著《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Industrial Society & Its Future）被刊登，才停止这场连环炸弹案。在这篇论文中，卡兹尼斯基认为工业社会必将侵蚀人类自由，人类最终会被科技控制，因此他将科学家等高等技术人才作为炸弹袭击目标，当作他主张推翻工业社会体系的革命象征。

路易吉发布的长评

针对这篇《论工业社会及其未来》，路易吉在网上发表长评。他给这本书打了四星，并评价道：“如果逃避其中指出的令人不舒服的问题，我们很容易认为这是一个疯子的宣言。但我们无法忽视，他对现代社会的许多预言都如此准确。他是一个理应被监禁的暴力分子，因为他伤害了无辜的人，但更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极端政治革命。”他还引用了一句其他网友的评价，“当其他形式的沟通失败时，暴力就是必要的……这些公司不在意你，或者你的子孙……‘暴力不解决任何问题’是懦夫和剥削者才说的话。”目前，他的Reddit和Goodreads账号已经被删除。

这篇书评发布于今年1月，从7月开始，路易吉就不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任何内容，在他的X上，有不少朋友留言想要和他取得联系。他的母亲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联系不上他，11月，她在旧金山警察局报案儿子失踪——直到12月8日，联邦调查局和纽约警察局告诉她，路易吉的照片似乎与在逃的嫌疑人相符。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19日，美国纽约，美国枪杀联合健康首席执行官布莱恩·汤普森的嫌疑人路易吉·曼吉奥内面临四项联邦指控。（图｜视觉中国）

“支离破碎的医疗系统”

联合健康公司表示，路易吉和他的双亲都没有购买过他们公司的医疗保险。但是作为美国最大的保险公司，2023年联合健康集团的市场份额达到15%，全年营收3716.22亿美元，2024年在《财富》杂志评选的世界五百强公司中排名第八，排在它前面的美国公司是沃尔玛、亚马逊和苹果。

枪击案发生后，联合健康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安德鲁•维提（Andrew Witty）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承认，美国支离破碎的医疗系统“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他写道“我们知道，医疗系统并没有按应有的方式运作，也理解人们对此的沮丧，没人会设计出我们现在这样的系统，这是几十年来拼凑起来的碎片。我们的使命是让它运作得更好。”

遭遇枪杀的布莱恩·汤普森

美国是唯一没有建立全民医疗保险系统的发达国家，除了处境尴尬的奥巴马医改，以及为老年人、残疾人、低收入群体设计的医疗保险（Medicare）和医疗补助（Medicaid）外，其他人都需要购买私人保险满足自己的医疗需求。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和数据，美国的保险覆盖率大约为92%，其中私人健康保险为65.4%，公共保险为36.3%。同时，由于医院与保险公司的套餐深度绑定，美国的医院诊疗也没有统一透明的标价，这也意味着如果没有保险，一些简单就医的账单都可能是天文数字。

然而，对许多在美国生活的人来说，虽然能得到高水平的医疗服务，商业医疗保险下的就医体验，经常是昂贵且麻烦。

根据美国凯撒家庭基金会（KFF）的统计，2024年，美国家庭健康保险的平均保费为每年25572美元，单身员工为8951美元，这一数字自2000年以来逐年上涨，涨幅超过了通货膨胀；同时，家庭保险的平均免赔额（即需要自费金额的基础部分）也在逐年增加，2023年达到了3700美元。KFF的另一项追踪项目显示，约有2000万美国成年人背负医疗债务，医疗债务也成为了美国申请个人破产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这样的情况下，尽管过去美国的十年医疗支出增长了67%，但三大保险巨头联合健康集团、Elevance和信诺保险公司（Cigna）的收入在同一时期增长了262%。

与此同时，近期盖洛普（Gallup）的民意调查显示，美国人对医疗保险的满意度已经降至2001年以来的最低点——只有31%的人持积极看法，而2020年，这一比例为51%。除了成本的上升，美国人更加不满的是拒赔。

《医疗内幕Sicko》剧照

曾经在美国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专栏作家艾玛•布洛克斯（Emma Brockes）这样描述自己的日常：“我已经离开美国五个月了，但还是收到了来自保险公司的账单，日期是2月，金额是1300美元，拒绝赔付的原因是，我去急诊时选择的医生不在保险公司认可的名单上。”

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数据称，联合健康保险公司的拒赔率为美国业内最高，达到了32%。这项数据发布于Value Penguin网站，联合健康集团发布声明表示，关于他们处理保险索赔的方式存在“高度不准确和严重误导的信息。”而KFF2023年的调查显示，在美国，近五分之一的受保成年人在一年内遇到了索赔被拒的情况，这其中只有较少的人尝试上诉。根据联邦基金会（The Commonwealth Fund）的调查，约有一半的上诉者最终驳回了保险公司的拒赔。

联合健康公司还曾大幅提高对医疗保险（Medicare）优先群体的拒赔率。去年，两名因延误治疗去世的死者家属在明尼苏达州的地方法院提起了集体诉讼，称联合健康公司使用人工智能代替真正的专业人士审核，拒绝为老年患者提供长期护理，拒赔错误率高达90%。

KFF的研究发现，增加的拒赔数量有一部分确实可以用人工智能的使用来解释。ProPublica在3月发布的调查显示，信诺保险公司的审查员能够使用一个名为PxDx的系统，10秒内审阅50个病例，而对于被拒赔的普通人来说意味着反复的扯皮和麻烦。一项2020年的研究估计，这种自动处理理赔每年能为美国保险公司节省超过110亿美元。

汤普森遇害引发的对保险公司的不满情绪，也让保险公司有所顾忌。案件发生后，美国蓝十字与蓝盾公司撤回了他们对手术过程中麻醉保险设定的时间限制。此外，许多保险公司隐藏了公司网站上的高管照片，因为的确有工作人员受到了恐吓。一名佛罗里达州的女性因为在电话里威胁保险公司员工而被起诉，她在录音里提到了枪击现场弹壳上的字样，并说“你们是下一个”。

宾夕法尼亚州州长10日讲话时说，他理解民众对医疗系统的不满，但在文明社会“一个人不能因为觉得自己的想法更重要，就用违法的‘幽灵枪’杀害另一个人。他（路易吉）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那个在麦当劳里拨打911的人。”

相比恨不得被人逐帧分析的路易吉，被杀害的汤普森的生平记录只留下了寥寥几笔。他今年50岁，毕业于爱荷华大学，在联合健康集团工作了20年，2021年升任CEO。他负责的是联合健康集团旗下规模最大的子公司，去年创造了2810亿美元的收入，而他本人的年薪是1020万美元。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妻子对他的评价是“工作很努力”，同事们也大多肯定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集团对他的遭遇表达了震惊和惋惜，但他离去后，这个庞大的公司依然正常运转着。

12月23日，纽约法庭上律师为路易吉辩护

无论在网上被塑造成怎样的“当代罗宾汉”，当地时间12月23日，路易吉被护送进入纽约法庭，他面临着11项指控，对州级谋杀和恐怖主义指控表示不认罪。他的联邦刑事起诉书将于周四公布，如果他被判联邦谋杀罪名成立，他可能面临死刑，而州级指控的最高刑罚是无期徒刑，不得假释。最终是否判决死刑需得到美国司法部长的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