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山体滑坡15人遇难：旅游季危险的山间民宿（组图）

7月28日早上8点18分，湖南衡阳南岳区寿岳乡岳林村因山洪引发山体滑坡，冲垮一栋民房，造成15人死亡、6人受伤。民房是一所民宿，住客多为来山中避暑的退休老人。

岳林村在南岳衡山后山半山腰位置，因为地理位置和气候的优势，六七年前，村里人大规模开起民宿，他们在自家住宅的基础上私自扩建或者改造。民宿建设的同时，也埋下了隐患。

连续暴雨

雨是从7月26日就开始下的。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整天没停。起初，60岁的陈正军没往心里去，他是湖南衡阳南岳区岳林村人，村子位于著名的南岳衡山后山。陈正军觉得，夏天雨水很常见。

但到了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雨变大了，天色也愈发晦暗，“像拿水瓢从天上倒下来一样”。到7月28日凌晨1点，雨势依然没有减弱。陈正军开始担心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后门查看情况。他的房子依山而建，离山体只有三四米的距离，他担心山体滑坡。“刚开始看着还好”，等到凌晨3点他再起床一看，已经有土黄的水沿山坡流了下来。雨水砸在窗户和屋顶上，吵得人睡不着。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陈正军的手机里收到了暴雨红色预警信号，信息提醒说未来几小时内降雨量将达到100毫米以上，山洪、滑坡、泥石流等灾害的风险极高。陈正军一夜没睡好。

湖南衡阳南岳区强降雨画面（图源：新京报）

早上8点多，一通电话叫醒了陈正军，“说何玉刚家里出事了，让我快下去看看”。何玉刚是村里的副主任，也是民宿“何石佳园”的老板。民宿就开在家里，与陈正军家距离只有一公里。陈正军开车沿着村里公路往山下走，他注意到路旁边小溪的积水已经漫到了路面。

到何玉刚家时，眼前的一幕让陈正军惊住了，大雨里，四五十米高的泥浆还在持续从山上往何玉刚家流。何玉刚家有3栋房子，右侧是两栋3层高的楼房，左侧是用作厨房和餐厅的平房，有四五间房间。如今这四五间房似乎从未存在过，被冲垮的房屋、从山下冲下来的竹子、沙树和泥浆堆积在一起，“废墟一样”。离得近的楼房右侧墙面也被冲倒，一楼房间里全是掉下来的白色预制板，二楼防护窗已经变形，露出一张白色的床。

“何石佳园”民宿被冲垮前的外观，事发餐厅位于主建筑右侧，房顶由铁皮搭建而成 

何玉刚已经在院子里急得不知所措，“他本来在村里巡逻、查看险情”。被救出来的有两个人，一位是70多岁的老人，脚受了伤，嘴里一直发出“哎呦、哎呦”的呻吟；一个是老板娘，“头上出血，脚也在流血，身上都是泥”，一边喊痛，一边急着让大家赶快去救人——滑坡发生时，民宿里所有客人都在餐厅吃早餐，此刻全被埋在废墟下面。何玉刚记得，当时已经有三四十个村民赶来，有几个年轻人尝试用手搬动碎裂的墙块，“是水泥和红砖浇筑在一起的，有的有一两米宽、一两米长”，很难搬动。

雨还在继续“往下泼”，山上的泥浆依然在往何玉刚家院子里流，“像瀑布一样”。岳林村一村民告诉本刊，从南岳山下往山上的路因为多处滑坡中断，专业的救援人员只能步行通过。将近10点，救援人员才陆续赶到现场。之后，村民远远地看到，“人一个一个被抬出来，堆到一起，再盖上一块布”。据央视新闻报道，直到当晚7时30分许，最后一名被埋人员的遗体才被抬出，共有15人遇难，6人受伤。

民宿被掩埋画面（图源：北京青年报）

许冲是应急管理部国家自然灾害防治研究院研究员、地质灾害研究中心主任，他分析，衡山地区气候温暖、植被发育、雨量充足，加上当地主要是花岗岩分布区，岩石表层节理裂隙发育、风化严重，形成了较厚的松散岩土层，稳定性较差，“高强度极端降雨使得区域斜坡岩土体充分饱水，极易发生滑动”。而据当地气象部门数据，南岳区在事发时间段内24小时降雨量已经超过302毫米，超过了历史极值。

陈正军向本刊表示，在连续降雨前，衡山曾经历多日高温，“辣椒苗都干死了，地里还有些地方有开裂”。许冲推测，高温与暴雨的交替，对山体滑坡的出现也带来了一定影响，“一方面，高温会导致土体土壤干燥开裂、水分大量蒸发、植被枯萎，对土壤的保护作用降低；强降雨来临时，水会迅速渗入到干裂的土壤中，导致土壤快速饱和，尤其是在斜坡体上，土体较厚，更容易因降雨而松动。另一方面，高温导致的土壤结构膨胀和暴雨降温后的收缩会引起土壤结构破坏和变化，斜坡体上的表面岩土层因而更加松散和不稳定。

车辆被水流冲走（图源：新京报）

混乱的民宿

岳林村共有1400多人，分为16个小组，小部分小组村民住在衡山风景区内，大部分村民都住在风景区外。何玉刚家离衡山风景区3公里左右，位于衡山后山的半山腰处。陈正军告诉本刊，村里20多年前实行退耕还林政策，村民每家每户剩的地不多，“只能用来种菜，大家出去打工的多。”

得益于地理位置和气候的优势，2000年以后，村里陆续有人开民宿，那时还叫“农家乐”。“我们这里夏天20多度，晚上都不用开空调和风扇。”陈正军说，每年的7、8、9月份是民宿旺季，住客多是来避暑的老人。李卫东今年40岁不到，是村里最早开民宿的村民之一，他记得家里的第一个客人，还是由“摩托车载着进来的，村里的公路还没有修好，收300元一个月，包吃包住”。陈正军原本在厂里打工，十三四年前也在自家开起民宿，六间房，除第一年外，基本每年都能满房。“老人们口口相传，第一年来了，第二年再来，每到6月份就会提前预订”。

《乡野下饭魂》剧照

住在民宿的老人多来自衡阳、长沙、湘潭等地，民宿能打牌、钓鱼、跳舞，还提供饮食，吃的都是村民喂的鸡、养的鱼、种的菜。很多老人都是和朋友、亲人一起来长住，短则一个月，长则3个月，每个月费用在两千六七。据本刊了解，此次15名遇难者多为60岁以上的老人，大部分为退休教师，是衡阳本地人。

“何石佳园”算是村里规模较大的民宿，已经开了十年出头，共有30间房，一个房间两到三张床，满房时可以住六七十人。村民说，何玉刚家原本只有一栋3层的楼房，七八年前，他又在原来的房子旁起了一栋新的3层楼。两栋楼之间有连廊连接，可以用来休息，房间更多，活动空间也更大。

事发餐厅，滑坡发生时，民宿里所有客人都在餐厅吃早餐

陈正军说，何家的生意之所以好，一方面是因为何玉刚夫妇都很好相处，老婆爱笑、爱说话，何玉刚“隔很远看到人就会打招呼”。另一方面，他们民宿的装修也更“时髦”。在某社交平台的宣传视频中，可以看到，何家民宿楼房和厨房外都是白色的瓷砖、黑褐色的门窗，新起的楼房还有一扇贯通一二楼的大窗。而此次出事的厨房里干净整洁，摆放着整齐的木制餐桌，墙上是镂空的木窗。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工池塘，里面养着金鱼。厨房背后还有木头阳台和亭子，可以在里面乘凉。

在村里早期开民宿人的带动下，六七年前，村里许多人都将自己房子改建成民宿。据2017年的一则报道显示，岳林村内的农家山庄共有40家，“只要有个像样的房子，挨着公路旁边，基本就是民宿”。

然而，在迅速增多的民宿背后是村民和住宿老人都未意料到的风险。衡阳市政府2024年出台的《南岳区旅游民宿管理办法(试行)》规定，旅游民宿需要申请食品（含保健食品）经营许可证、公共场所卫生许可证、特种行业许可证等证件，并需要经过公众聚集场所投入使用、营业前消防安全检查、公章刻制备案，加起来共11项流程。一位开民宿的村民告诉本刊，村里的民宿许多没有营业执照，开业过程中除了“两年来检查一次是否有灭火器”外，没有任何检查。

“何石佳园”民宿内场景

每当想起发生在何石佳园的事情，李卫东就有些后怕：自己家在岳林村的房子已经建了30多年，如果再有大规模的滑坡来袭，能躲得过去吗？“村里大部分自建房都有二三十年的房龄，更重要的是，为了迎合市场需求，都经过多次改造，比如在边上加一栋房子可以多点房间，比如在每个房间里都要加一间厕所。”

李卫东告诉本刊，事实上，早在2007年5月以衡山为主体的“衡山风景名胜区”被评为首批国家5A级旅游景区后，临近景区的岳林村就不能再私自建设新房和改造，动土动工都必须申请、报备。“很多人就会偷偷地改”，从河道里挖沙子，把砖头放到面包车里偷偷运进来。这样施工带来的后果是建造马虎，“我们家厕所的墙都是歪的”。

三四年前，李卫东的家也曾遭遇后山滑坡的侵袭，在后院垒起了几米高的山土，好在没有房屋受损，“当时家里也有客人”。为了避免山体滑坡再次来临，李卫东决定申请建一面挡泥墙。挡泥墙是扇形的，会把房子包住，阻挡滑坡带来的泥土。然而，建墙之路远比他想的艰难，“光是手续申请都申请了一年”。一年的时间里，李卫东跑了住建局、林业局、自然资源规划局等8个部门才把手续办了下来，终于在后院建了一堵3米高的挡泥墙。这次大雨，他们家背后的山体也有滑坡，但并未对房子造成影响。

民宿被毁画面

许冲告诉本刊，对于坐落在半山腰的房子，大部分只能切坡建房（在山区农村建房受场地限制，往往将山坡切挖，来给建房拓展空间的一种建房方式）。“建造房子时就需格外注意，比如山坡切割的坡度大小、是否有挡泥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