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活加沙人的地道，接下来将成为关键战场（组图）

“经过一周的等待，终于等到我在加沙的朋友Salem平安的消息了。”

10月16日，哈佛大学的中国留学生Cecilia告诉《南风窗》，“这些日子，Salem他们每天都活在死神的阴影下，由于以色列的封锁，身处加沙的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道援助’想进也进不来。”

10月7日，巴以冲突再起。10月9日，以色列政府宣布“全面封锁”加沙地带，并切断对当地的供水、电力、食品和燃料等供应。因此，处于战争中心的加沙，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一座围城、一座死城。

10月9日，加沙城的建筑遭以色列空袭后升起浓烟 / 图源：新华社

同样，在失联四五天后，Cecilia的另一朋友Islam才跟在加沙的姐姐重新联系上。目前正在埃及做医学交流的Islam，已经无法回去加沙了。

回不去加沙，对于Islam来说，是幸运的，也是悲哀的，因为他有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在加沙的亲友们。“目前，我在加沙的亲朋好友都被困在那里，他们有些已经死于这场战火里了。”Islam告诉Cecilia。

据巴勒斯坦卫生部发布的信息，截至当地时间10月20日，加沙地带死亡4137人，并有超过13000人受伤。

其实，无论有没有爆发冲突，加沙人对于封锁，都习以为常了。自2007年，在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简称“哈马斯”）武力控制加沙之后，以色列就开始严密封锁加沙，埃及亦关闭加沙南部的边界，加沙由此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露天监狱”。

隧道内部的景象，不同位置的隧道宽度也不同，部分隧道仅容一人通过 / 图源：视觉中国

而在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露天监狱”当中，地下隧道则成为很多加沙人的“活路”，并见证了他们的悲欢离合，记录了他们苦中作乐的生活百态。

但残酷的是，隧道本身也是战争的一部分。而眼下，巴以冲突还在升级，这些隧道恐将成为关键战场。

地下有“活路”

作为加沙通往埃及最主要的口岸，拉法没有发展成为繁忙的贸易重镇，而是长期处于封锁状态。对于被封锁的拉法，彭博社曾如此描述道，“那里的生活很凄凉。在隆冬时节，孩子们穿着人字拖玩着金属碎片；年轻人赶着载着沙砾的驴车；街道上到处是垃圾……”

不过所幸，表面毫无生机的拉法隐藏着些许“活路”：地下隧道。

为了突破封锁，打通加沙与埃及的联系，走私者在拉法附近挖掘了很多地下隧道。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在2015年的一份报告当中披露，2007年至2013年期间，为了应对封锁，在加沙边境地带，有超过1532条地下隧道在运行。

以色列国防军绘制的哈马斯加沙地下隧道地图（2021年）

对于这些隧道，联合国将它们描述为：加沙地区的“重要生命线”。加沙爱资哈尔大学经济系主任萨米尔·阿布达拉曾经表示，这些隧道解决了1.2万至1.5万人的就业问题，供应了加沙市场上销售的75%的产品。加沙当地的某位走私者曾告诉路透社，“只要给我一份你想要的任何东西的购物清单，两天之内就会送到。”

此外，有英媒报道称，这些隧道不仅是加沙民众所需的粮食、燃料、交通工具等生活物资来源的主要通道，还是加沙民众去埃及治疗疾病的“生命之路”。

连接埃及和加沙的隧道网络被用来走私食品和其他必需品 / 图源：视觉中国

对于加沙人的看病困难，Cecilia深有感触。作为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学生的她，在今年夏季，曾跟随世卫组织去巴勒斯坦调研当地的医疗卫生情况。通过调研，Cecilia发现，以色列的封锁严重侵犯了加沙人的就医权利，“作为加沙人，即使你病危了，要离开加沙去求医，你也不一定就能得到以色列当局的允许。而每年只有大约30%的加沙病人被允许离开加沙到外面求医。”

“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有数据告诉我们，巴勒斯坦人比以色列人拿到疫苗的概率小60倍，同时，以色列不允许巴勒斯坦西岸的疫苗流通到加沙。”Cecilia补充说道。由此，从生命的角度来看，“隧道走私”对加沙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在隧道寻找生活的光

在加沙这些漫无天日的隧道里，不仅有病人的希望，还有普通人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鸡肉块已经失去嘎吱声，炸薯条已经软了。”加沙人收到的肯德基外卖，往往都会这样。而这一般怪不得人家外卖小哥，因为这趟跨国外卖至少要耗时4个小时，并且要通过阴暗潮湿、充满危险的地下隧道。

因此，加沙的肯德基外卖也非常昂贵——肯德基桶装12块装的牛肉，在加沙要卖到近30美元，而在隧道另一头的埃及那边，同样份量的牛肉只要11.5美元。不过，这并不妨碍加沙人想要体验美食的决心。

通过地下隧道，肯德基从埃及走私到加沙

在“隧道外卖”开通之后，在2013年5月，生活在加沙的拉法特·肖罗罗，终于通过地下隧道购买到肯德基的三明治。2007年，他在埃及品尝过这种三明治，从此以后，对其口味一直念念不忘，并为此馋了六年。在收货之后，肖罗罗再也难以压抑内心的兴奋，“这是一个梦想，而这家外卖公司让我梦想成真了。”

对于肖罗罗的这一“梦想”，负责配送肯德基的外卖公司Yamama的负责人哈利勒·埃夫兰吉表示，“我们（加沙人）有权享受世界各地其他人都喜欢的味道。”在创办外卖公司之前，埃夫兰吉曾经从埃及城市阿里什，携带一些肯德基食物回加沙分享给朋友们；朋友们对肯德基的疯狂喜爱，使埃夫兰吉萌发了创办外卖公司的想法。

难以想象，在加沙外面，再普通不过的肯德基，却受到了加沙人如此疯狂的喜爱。对此，来自加沙的心理学教授法德尔·阿布·希恩非常能理解，并表示说，“加沙的不规则环境产生了不规则的思维方式。加沙人想到外界的任何事情，就像囚犯想到铁窗外的任何事情一样。”

其实，同肖罗罗一样，很多加沙人虽然身陷囹圄，但是他们依旧对正常生活充满着向往。因此，除了喜欢吃肯德基，他们还会通过加沙的地下隧道迎娶新娘，购买书籍、家具、交通工具等。

当地时间2013年3月21日，巴勒斯坦新郎被迫通过加沙地下隧道与来自西奈的埃及籍新娘结婚 / 图源：视觉中国

此外，为了能让孩子们开拓视野、增长见识，加沙的动物园还通过隧道引进动物。在加沙南部的森林动物园里，如鸵鸟、黑猩猩、狼以及狮子等大部分动物，都是走隧道来到加沙的。

当地时间2010年11月11日，加沙地带南部拉法，一名巴勒斯坦男子通过埃及边境通往加沙地带的隧道将牛走私到加沙地带 / 图源：视觉中国

然而，加沙人通过隧道获得的这些“生活小确幸”，并没能维持多久。自2013年埃及发生政权交替之后，该国政府加大了对加沙隧道的打击，加沙的“隧道走私”遭到了重创。对此，当地走私者阿布·伊亚德说道，“地道生意与以前不同了，情况变得更糟，几乎无法运作……”此外，据悉，由于大量隧道被毁等因素，哈利勒的外卖公司Yamama也早已关门了。

“由于埃以两国加强封锁，我在加沙的年轻朋友们，从未吃过来自加沙隧道的肯德基外卖。”Cecilia心疼地说道，“且不说没吃过肯德基，很多人这辈子都还没走出过加沙。”

今年夏季，在巴勒斯坦西岸初次见到Salem的时候，Cecilia对Salem身上无法抑制的喜悦感到十分好奇，不明白Salem为何比她这个外来旅客还兴奋？然而Salem却告诉Cecilia，“她虽然是巴勒斯坦人，但她家在加沙，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离开加沙，能来到西岸对她来说是个奇迹。”

平民先遭殃

地道对于普通加沙人来说，至关重要。同样，这里也是战争的焦点。

20世纪80年代，连接加沙地带和埃及西奈半岛的地道就已经修建。最初，地道是运输消费品和药品的，1987年巴勒斯坦“第一次起义”后，地道成了武装分子的武器走私通道。

20年来，地道规模越来越大，还配备了电力、照明和铁轨。如今，走私活动已经减少了，这个复杂的地下系统，更多用于哈马斯组织的军事目的。

公开资料显示，地道系统穿过许多加沙城镇，如汗尤尼斯、贾巴利亚和沙提难民营。通常，地道入口隐藏在民房、清真寺等建筑物内，或掩映在灌木丛中。最深部分可能到达地下30余米。

当地时间2009年5月25日，一名巴勒斯坦男子进入埃及边境下通往加沙地带的隧道 / 图源：视觉中国

得益于此，它极大程度地躲避了空中成像或无人机的探测。

哈马斯前领导人哈立德·梅沙尔（Khalid Meshal）在接受《名利场》杂志采访时说，地道系统是一种防御结构，旨在为以色列强大的军事武库设置障碍，并在以色列国防军防线后方实施反击。

在以色列军方看来，这些隧道，除了走私，还用作哈马斯的指挥中心和武器储存，甚至还连通了以色列边境，被哈马斯组织用作隐秘的军事行动，致使以色列平民遭受袭击。2023年10月这一轮冲突中，哈马斯对以色列的袭击，就被怀疑是利用“隧道”完成的。

哈马斯的军事技术不及以色列，但这个迷宫般的隧道系统，却一直是以色列军方的痛点。

以色列和埃及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摧毁加沙的地下隧道：2010年，埃及当局向加沙的隧道喷洒毒气，导致4名巴勒斯坦人死亡；自2013年开始，埃及当局对加沙隧道采取了更加狠毒的打击措施——灌水。

当地时间2013年2月19日，加沙，埃及士兵守卫。埃及向一条通往加沙的边境走私通道内注水，破坏这一通道，意在阻止走私活动 / 图源：视觉中国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冲突里，平民永远是最先遭殃的，对以色列如此，对加沙更是如此。

“当埃及人往隧道里灌水时，隧道就被毁了。”加沙隧道工人艾哈迈德曾经对媒体抱怨道，“我们也因此失去了工作。我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要养，我为他们担心……”

同艾哈迈德一样，加沙商人马尔万的人生也因隧道被毁，而发生重大波折。马尔万曾经在加沙拥有一家砖厂，2007年由于加沙被封锁，砖厂缺乏原料，马尔万被迫将其关闭。所幸，在不久之后，原料能够从埃及通过隧道运输至加沙，砖厂也因此得以重开，不过其生产水平只能恢复到最初的一半。

当地时间2011年10月16日，巴勒斯坦男子通过埃及-加沙边境下的隧道向加沙地带走私砾石 / 图源：视觉中国

然而好景不长，在2013年埃及严厉打击加沙隧道之后，马尔万不得已再次解散工人，关闭砖厂。

其实，无论是艾哈迈德失去工作，还是马尔万被迫关掉砖厂，他们的遭遇只是所有加沙平民悲惨命运的缩影。

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披露，自从埃及在2013年8月严厉打击加沙隧道后，加沙境内的鸡蛋价格一度从2.85美元涨至4.54美元，而水泥价格差不多涨了两倍。

同时，巴勒斯坦统计局报告称，2013年下半年，加沙总共失去了38400个工作岗位，其中在当年最后一个季度，加沙失业率更是上升6%，达到38.5%，为当时三年以来的最高水平，是巴勒斯坦西岸失业率的两倍多。

此外，由于隧道被毁，加沙唯一的发电厂经常因为缺乏足够的燃量，被迫停工，以致加沙人常常陷入了更加漫长的黑夜当中。

当地时间10月20日，加沙地带南部城市汗尤尼斯，孩子们正在使用蜡烛照明 / 图源：新华社

10月12日，以色列国防部发言人表示，加沙隧道不是加沙平民的“掩体”，只是哈马斯和其他恐怖分子的“掩体”，他们利用隧道向以色列发射火箭，以及策划各种针对以色列人的袭击行动等。因此，近期，加沙隧道也成为以色列重点打击的对象。

不过，在以色列地下战争专家达芙妮·里奇蒙-巴拉克看来，完全摧毁哈马斯在加沙的整个隧道网络是不现实的，因为它们某些区域是未知的。虽然多年来，以色列从未停止过对加沙隧道的打击，但后者似乎永远都消灭不完。

2014年，加沙战争期间，以色列在加沙发动地面攻势，试图摧毁地下迷宫，但哈马斯组织却成功借此伏击了以色列军队。

当地时间2014年9月13日，加沙地带汗尤尼斯，战后废墟 / 图源：视觉中国

在2021年，以色列表示，他们在空袭中摧毁了超过100公里的加沙隧道，而哈马斯却声称，只有5%的隧道遭到袭击，并且他们的隧道长达500公里。

其实，究其根源，隧道变得如此发达，不是战争和封锁的起因，而是一种作为结果。因此，与其说以色列消灭不完隧道，不如说，冲突双方不停，这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恶性循环，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眼下这场战争，似乎没有任何停息的迹象。以色列发动地面进攻，也极有可能演变成地道战，而平民永远是最先遭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