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女生公开谈性10年:卧底戒色吧,勇斗卖卵黑中介(组图)
八月,
一场大尺度的性教育展,在贵阳开幕。展览展现了一个人,
从出生到22岁,
会面临的与“性”相关的一切。
比如身体结构、情色制品、男女刻板印象、性侵犯、和印满厕所的卖卵小广告……
入口模拟了受孕的过程,经由“阴道”,进入母亲体内
在性侵发生后,会对女性造成二次伤害的言语
男性体验痛经、生育之痛
展览背后,
是一个全部由“95后”“00后”组成的性教育团队。
创始人色阿,今年25岁。
在15岁时,她因为遇到暴露狂,
跟身边的朋友倾诉,
结果惹哭了1/4的女生,
因为她们都有过相似的经历。
那时起,
她就下定决心要改变中国的性教育现状,
并在这条路上走了10年。
25岁的色阿,已经做了十年性教育
十年里,
她和团队伙伴勇斗卖卵黑心中介、
卧底“戒色吧”,
在100所学校做过性教育讲座,
还挽救过走到绝境边缘的生命……
她说,
性教育正在中国的土壤上逐渐发芽。
编辑:周天澄
责编:倪楚娇
以下是色阿的自述:
▲周雯静作品《节育环》、《红色系列》
这次展览,我们设置了人在成长的不同阶段,可能会遇到的关于“性”的疑问、困惑、陷阱、规训。很多中国的青少年,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我们先会模拟怀孕的过程,进入到母亲的“阴道”,然后到达“子宫”。这里我们很荣幸地请到了周雯静老师的作品《节育环》和《红色系列》,喻示着女性在避孕、经期、生产、疾病等等阶段的疼痛。
▲条幅上写满了各种基于性别的刻板印象
▲“撕掉刻板印象”的互动,观众可以在这里把刻板印象“撕碎”并扔进垃圾桶
往下走,来到六岁,开始有了一些性别认知,意识到男生女生身体的不同。
同时,可能开始遇到一些性别刻板印象,诸如“女生学不好数学”“男生要勇敢不能哭”等等。
▲用内裤缝成的装置作品,喻示着青春期到来时,男生开始遗精、女生开始来月经的时刻
▲巨大的月经球,里面所装的大约是一个女性一年需要用掉的卫生巾的数量
接下来,是十二岁,开始经历青春期荷尔蒙的悸动,生理上第二性征开始发育,我们梳理了月经、遗精等相应的知识。
我们把女性一年可能会用到的卫生用品,攒在一个大气球里,体量非常惊人。这背后也涉及到相应的“月经贫困”问题。
▲厕所墙上的卖卵、验胎儿性别等广告
▲短片,呈现了性骚扰中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视角
十八岁是一个有点沉重的年纪,不得不面对关于“性”的一些负面的部分。
比如厕所的墙上满满地写着卖卵广告。比如在不同场景下,都可能发生性骚扰:男友走在路上毫无征兆地摸你屁股;或是在饭局上,有人借酒对你动手动脚……
▲大声说出“不”
我们在这里设置了一个互动的展具,需要在不同性骚扰的场景下,对着喇叭大声说“不”——因为说“不”需要积累勇气、需要练习。
▲艺术家:冯梓悦
作品:《开窍》
▲艺术家:程熙云
作品:《痕》
二十二岁是一个向未来展望的年纪。我们在这里展陈了一些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很多都关于身体和性的思考。
在展览现场,也会有意料之外的插曲发生。
▲留言墙
比如有一个妈妈带着女儿来看展,她路过留言墙,上面有观众留言写的是“女性也可以自慰”,这个妈妈就暴怒,找到我们大吵,说你们怎么可以讲“这些东西”?她也不敢说出“自慰”这个词。她说我们这一辈从来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你们怎么是这样的?
虽然我们跟她解释了,这是一个正常的生理现象,我们应该要平常地看待,或者至少我们可以了解一下它的影响,关心一下它的注意事项,但是这位妈妈就是没有办法接受。
▲带孩子看展的妈妈
还有一次,是一个爸爸带儿子来看展,质问我们为什么没有“那个”,我们反应了半天,猜测应该是儿子到了青春期,他希望儿子过来接受一些“情色制品的危害”的科普。虽然科学认识情色制品,只是性教育的一小部分。
▲以偷窥视角展陈的情色杂志、地摊文学
这些是很多人的性启蒙,虽然其中传递的知识和价值观很多都是错的
其实在展览里,我们放了很多性教育的教材,里面是有关于情色制品以及自慰的科普的。我们建议他,可以和孩子一起去看那个部分。
他有点不乐意的样子,他希望由我们来给他的儿子好好地上一课,没想到还需要父子一起去学习。但后来他还是有点别扭地带儿子去仔细地看教材了,我们看到他一边回避躲闪,一边迅速地翻到相关内容,跟儿子说:你看你看这里。
大家对于“性教育”的理解可能都是基于自己的需要出发,都会有局限。但这两位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肯定还是因为有一定的诉求,希望自己的孩子真的能从中学到一些知识。
▲色阿给来自贵州毕节山里的“元宝女足”队员讲解性教育展
她们中很多都是留守儿童。色阿说,相比起大城市的孩子,她们更需要性教育
这次展览的主题叫做“我向许多人打听过你”,“你”指的就是性教育,在我们的生活中,在各种场合被打听,却总是得不到正面的、正确的回应。这次的展览,就是想要对这些问题做一个回应。
▲高中的色阿,决定要改变中国性教育的现状
高一的时候,我在学校旁的公交车站第三次遇到暴露狂。当时,一起等车的一些初中生妹妹已经吓得快要哭了。而我恰好因为之前的经历,查过应该怎么做——我心理建设了一会儿,走过去拍了拍他,说我已经报警了,你赶紧走。
他当时有点难以置信似地和我对视了十秒。我双腿都有些打颤,但还是狠狠地盯着他。十几秒之后,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就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错的事儿,于是回到学校和室友说。她突然开始号啕大哭,我还觉得奇怪,遇到变态的是我,你为什么哭这么厉害?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自己以前在公交上遇到过“顶族”,也就是被男性用下体摩擦、骚扰,她为此强烈地应激了,哭了整整一个多月。但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事情是可以被说出来的。
我好像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于是把这件事又跟我身边所有的女性朋友都说了,没想到惹哭了其中1/4的女孩。当时我们都是14、15岁,很多女孩都家境不错被保护得很好,出门都有父母或司机接送。这样的情况下,仍然至少有1/4的女孩子受到过不同程度的性骚扰,实际上这个比例只会更高。
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当时想得比较简单,就是想要办一个讲座,告诉全校的女生,这样的事情是可以被说出来的,是可以解决的。
我开始查阅各种资料,发现这不只是性骚扰一个问题这么简单,它很难被独立解决。再往深处去,发现了性教育这个领域,做了很多功课,比如刘文利老师的论文、科普网站的资料等等。其实当时网上已经有不少质量不错的科普了,只是不太被关注。
于是,我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开发了一套性教育课程,想在我们学校做讲座。为了这个讲座,各种和教导主任沟通。因为在学校里呼声太高,老师们还调了一节自习课,好让同学们都来听。
讲座开始前三个小时,被年级组长叫停了。
我当时还挺伤心的,付出了整整一年多的心血就这样被叫停。直到高中毕业升入大学,我组建了自己的团队,开始在各大高校演讲,也终于得以回到高中母校进行那场迟到的讲座。
讲座的形式和展览类似,也是以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作为主线。还有设置一些快问快答环节,比如我会讲一个冷笑话:饺子是什么性别?
有个答案会说,饺子是男的,因为饺子有包皮。
我就会继续科普,男性的包皮需要如何清洁,不只是为了自己,更加是为了伴侣的健康。
但“饺子是男的”其实也是个错误答案,因为女性也有包皮,叫做阴蒂包皮。接下来我就会科普阴蒂这个独属于女性的身体器官。
截止到现在,我已经在100所左右的高中、大学进行过性教育的讲座,反响都很好。
你知道,高中生去听讲座,往往都会带上一本作业,可能都是边写作业边随便听听,我自己念书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是我回到母校的那场讲座,很多人带着作业进来,最后没有一个人在写作业,都在抬头认真地听我讲。
讲座结束后,会有听众蜂拥而至,说我讲得很棒、或是单纯想给我一个拥抱。这也是我很有成就感的地方,说明我的讲座是让人感觉温暖的、有力量的。
女孩子们会来跟我讲述她们的共鸣,她们曾经受到性骚扰或侵犯的经历。这也说明变化正在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女孩子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可以被讲出来的。
▲性侵发生后,可以说的话语
我们有一个公众号,每天都会更新科普内容。我曾经有一次值班到凌晨时,在后台收到了一封私信,说她已经在天台上,马上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此之前希望能和我们聊聊。
我一边非常紧急地调动了所有小伙伴,开始尝试查IP分析这个女孩的所在位置,一边听她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哥哥性侵了,她回家告诉了父母,父母却责骂她不检点,还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她觉得非常困惑,是父母让她去和这个邻家哥哥学画画的呀?
因为这段经历,她在之后一直都没有办法处理好亲密关系。她在和我们的对话中不断重复一句:你看我是不是很恶心?连我妈都觉得我很恶心。
我就对她一遍遍重复:你不恶心,你没有错,你值得被爱,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会爱你。
后来她沉默了半个小时没有说话,我们都特别紧张,打算报警了。再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一条很长篇幅的表达谢意的消息,说她已经从天台下来了。她说,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人跟她说,“你没有错”。
这件事情其实非常触动我,其实挽救一条生命可能并不需要多大的能耐,只需要一句“你没有错”。但是那一句“你没有错”,她等了十几年。可能还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人,还没有等到这一句“你没有错”。
事实上,我自己小时候也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我也经历过来自于邻居哥哥的猥亵。相比起遇到暴露狂的事情,这件事情其实一直在心里隐藏得更深,等我自己做了性教育三四年之后,才真正开始释怀。
所以我们在不同的场合不断地跟所有受过侵犯的朋友说:你没有错,你的价值不会有一点折损,你值得所有好的东西,也永远值得被爱。
▲展览作品之一:那些被改成自习课的性教育课
我抗拒性,但对男友感到愧疚
性侵这种事,忘记就算赢了吗?
P遗照、荡妇羞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天生丰满,但对自己充满了厌恶……
▲女生来信
我冲破了性的禁忌,然后被性灼伤
我是男大学生,我想购买性服务
向好友提出性邀约,我做错了吗?
▲男生来信
我们还有一个栏目叫做“性箱”,会收到读者的线上来信,有关于他们的困惑的,也有讲述他们的经历的。我们会给到真诚、科学的回信。
在来信中,女性很多困惑都是关于“这是不是性骚扰?”她们会叙述一些特别具体的场景:关系一向很好的异性朋友,在聚会的时候直接喝她杯子里的水,和她勾肩搭背,她感觉不太舒服,这是不是性骚扰?
或是,在实习的大学生,上司对自己很热情,会邀请她晚上去喝酒,但也没有过分的举动,这算不算是性骚扰?
她们不敢以自己的感受作为标准,而希望通过我来帮他们下判断,这是比较常见的女性的困惑。
还有一些对自己身体的困惑或者不满,比如有人刚刚成年,就要准备去做私密部位的整形手术,想要来询问我们,这个手术是不是安全的?
男性则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关于自己欲望的事情。如何释放自己的性欲、如何打开自己对于性生活的想象,如何获得更多的性知识。
另一类可能是和自己的对象相处的问题。他们会很在意现在的性别议题是不是对男性过于严苛、男性是不是受到太多偏见等等。
我曾经收到过一封男大学生的来信,他在来信中提到自己想要购买性服务,并且列出了十几条理由来阐述自己应该购买性服务的理由:性工作者可以获得钱、他可以获得性欲的满足、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等等。但他同时也考虑到了很多“不应该”的理由:他以后的伴侣会无法接受、消耗金钱、改变性情……
我们在回信中,首先肯定了他的欲望本身并不是罪过。这也是我们一直会强调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这不是错。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可以把一些欲望压制在内心深处,而不是付诸实践。
然后我们从多个角度来讲述了性交易为什么不行:1. 最重要的一点,这违反法律。2. 这是对女性和性工作者的剥削和压迫。3. 基于物化女性的性,并不能带来平等、美好的性体验……
不知道最后劝住了他没有,但是他还是写了回信感谢我们用温和的语言和他沟通,带给了他更多的思考。
▲莓辣团队忙碌中,几乎都是95后和00后
我们全职的团队现在是7个人,如果算上线上作者、志愿者,大概会有50人左右。几乎全部都是95后、00后的年轻人。这次展览,还有05后的志愿者加入。
大家的背景还挺多元的,学理科的、学文科的、学艺术的……但是大家都会有比较强的信念感,就是关注各类社会议题、关注女性成长,希望能改变国内的性教育现状。
在做科普的过程中,我们会做一些比较勇敢的尝试。比如有一次,我们假扮女大学生,和卖卵机构“斗智斗勇”。
当时已经有过一些调查记者对卖卵机构的暗访:取卵针有30多厘米长,操作的环境极其恶劣,对女性的身体伤害巨大。但是很多写在女厕所墙上的小广告,仍然在鼓吹“无痛无害”。我们觉得不行,必须要科普一下。
▲莓辣团队的作者与卖卵黑心中介周旋
当时我们找到两三个人,假扮成无知女大学生,用不同的话术拨通了卖卵广告上的电话。对方问我们要照片,对身高、身材、学历进行评级,然后给价格。他们的反侦查意识也挺强的,全程都很谨慎,我们在几轮斡旋以后,大概地套出了对方宿舍的地址。
当时我们也很年轻,都还在上大学,套到信息之后就开始发泄积压已久的怨气,怒骂对方在做非常丧良心的事。挂了电话之后,就赶紧报警,把我们拿到的信息给到了警方。我们把这整件事情一起写进文章里面,除了简单的科普,也做了一个实践。接下来,会交给我们所相信的执法力量。
我们还有小伙伴,卧底过一个男性的贴吧,她扮演了一个痴情的男大学生。这位“男大学生”很爱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人很好,但不是处女。“他”很痛苦,问吧里的“前辈”:不是处女,是不是真的不行?
那些“前辈”们发表了很多因为缺乏正确的性知识而产生的反智言论。
还有很多言论是不尊重女性的,比如“我一个堂堂男儿,难道不配娶一个处女当老婆吗?”或是“可以跟非处谈恋爱,但是结婚绝对不行”,等等。
我们也会基于这些,来做一些科普。
▲团队布展中
还曾经有过一个真的深受“戒色吧”影响的男孩子,后来成为了我们的小伙伴。
他在中学时感觉到自己性欲的觉醒。但是“戒色吧”认为这些都是“淫邪”的念头,他为此真的很痛苦,去公园撞树,希望消除自己的“邪念”。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性欲,觉得自己很没用,意志特别消沉。
后来,他接受了一些正确的性教育,意识到欲望本身是非常合理和正常的事情,转变了想法。再后来,开始和我们一起做性教育。
在我的理解里面,性教育是一种关于“关系”的教育。它教会大家如何尊重关系,尊重自己和身体的关系,尊重自己和他人的关系。
再细化一点的话,它关于我们对自己身体的认知,我们对自己性别的认知,我们对他人和自我的认知。在这种认知中,学会尊重与爱。
▲设计关于性教育的互动游戏
今年是我做性教育的第十年,这十年里社会环境真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十年前,身边真的几乎没有人知道性教育是什么。到了如今,虽然对于“教什么、怎么教”还有很多争议和讨论,但是“中国的小孩需要性教育”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全社会的共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甚至高中生都开始做性教育,而且都做得很不错。
我曾经说过,“我们是一群想要改变中国性教育现状的小孩”。这个口号是我15岁的时候提出的,现在我25岁了,再这样说好像有点羞耻,但是我心里仍然是这样想的。
虽然做这件事很辛苦,会受到很多阻碍,但是每一天都有人跟我们说感谢、每一天都有人跟我们说要坚持下去、每一天都有人跟我们说,我们在哪些方面帮助到ta,这是一种被推着走的感觉。让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