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为救哥哥身陷缅北后,一个单亲母亲的自白(组图)
老大
前几天,大儿子跟我说,公司又准备把他转卖了。我只能安慰说,被卖也没办法,有可能被转卖是件好事,叫他在里面乖乖听话,保命要紧。
电话(语音)里我不敢哭,挂了电话以后我才哭。我儿子从小就特别懂事,我要在他面前哭的话,他在那边压力会更大,会更担心我。
他已经被转卖了2次了。去年10月,代理(注:“电诈”产业链中专门招揽国内人员到缅甸的角色)带他们十几个人,要转卖到另外一家公司,被老板发现了,用枪抵着他们,逼他们签合同,如果不签,就把他们转卖到矿山上。身份证、手机、手机卡全部给没收了。
合同内容大概是欠公司30万块,一年之内必须给他们公司“骗”50万,一年以后放人,还要家里面拿30万块。现在也是这样,想回来的话,给他们30万块,他们把我儿子送到口岸上。
我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弄30万。就是因为没有钱给我做手术,大儿子才去挣钱。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遇到这么多事。我大儿子说,如果不是后来又在北京打工断了肋骨、他爸爸迁坟,他也不会想到走那里去。
前年,厨房灯头线断了,我大儿子去接,从椅子上摔下来了,我护着他,他倒在我的手上。后来在县医院,我只诊断出手肘线性骨裂,肩胛骨骨折没检查出来,回来三个月,我手一直疼,疼到端不起饭碗,吃饭都是脑袋凑下去吃。现在,我的左手还一直疼,没有力,洗衣服只能左手拉着,右手去搓,夏天能拧多少拧多少,冬天就全靠洗衣机。
前年我存了几万块,2021年治手,后来又做子宫肌瘤手术,全花光了。现在我的左手肘还要做骨囊肿手术,几万块钱,因为没钱一直没去做。
●王婕给大儿子报警的登记表
我儿子今年29岁,还没结婚。之前在我们县里跑快递,一个月挣个两千块钱,谈了个女朋友,两个人挣的还不够花的,欠了几万块,后来去北京安装光纤,赚的钱把债还了。
去年春节他跟我说,一直这样打工,打到最后,什么钱都没存,想去学做一点生意。他不是那么贪心的人,跟我说去外面打渔,挣个十来万,给我的手伤做手术,等回来过春节,再去找专门安葬坟的先生,研究他爸爸迁坟的事情,迁坟也要花好几万。
去年7月25日,黔南州一个姓刘的人,叫我儿子跟他去缅甸做水果生意。刚开始我儿子不敢告诉我,跟我说去浙江打渔。
7月28日,儿子用一个缅甸号码给我打了电话,当时吓了我一跳,我说你怎么跑到缅甸去了,我担心他去贩毒,特地嘱咐他,虽然我们家条件差,但是你千万不能做违法的事。
他说妈你不用担心,我朋友在这边已经做了四五年的水果生意,其实那时候他就被卖到电诈公司。9月8号那天,我儿子就把所有的真相告诉我。他发消息跟我说,这就是诈骗,儿子做不了,儿子不会骗人。
一起去的还有我儿子朋友,也是(毕节)纳雍县的。他们先去了昆明,再坐车到西双版纳口岸,从那里走了不知道多久,又饿又渴又累,姓刘的说出去找车,走没多久,就有几个携着枪,把他们给围起来。
我的孩子我最清楚,要是知道搞诈骗,他是不会去的。他是我一个人带大的,2岁的时候,孩子父亲因为车祸去世了。他性格像女孩一样,很温和,很爱干净,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学会炒怪噜饭,在家里基本都是他做饭、洗衣、拖地。
他说,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在家找点事做,就在身边好好孝顺你。
一开始他不让我报警,说如果让公司发现要被打死,但我还是执意去了。孩子回不来了,我必须做点什么,我第一个想的就是报警,连饭都没吃,就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
兄弟
小儿子是什么时候去的缅甸,我一无所知,这边派出所查不到他的车票信息。
现在想,他应该是今年春节就被骗过去了。我叫他回来跟我过春节,他说妈我不回来了,说春节有加班费,再做一段时间等够你做手术的钱,我就回来了,陪着你去做手术。
3月份的时候,我就怀疑我小儿子被骗过去,但是他不敢告诉我。他一直说,自己很安全,也没有事,也没在缅甸那边。
小儿子是2000年出生的。之前我在镇政府的广播站做播音员,因为超生被开除了。2010年,我跟第二任丈夫离婚了,两年后他因为贩毒被抓了,所以小儿子也是我一个人带大。
小儿子跟大儿子性格完全相反。他从小脾气很暴躁,服软不服硬,我要是语气不好,他马上就发脾气了,会摔东西。但是他胆子特别小,叫他一个人到贵阳市他都不敢去,他出去打工,必须要有熟人跟他一块。有一年他去浙江几个月,刮台风仓库全给淹了,他没见过台风,过后就回来了,说有台风不安全。
兄弟俩感情很好。有时候小儿子不敢跟我要钱,就找他哥要钱,他哥就算借钱都给他,说怕他在外面饿了、冷了。小儿子11岁的时候,我去贵阳打工,那时候大儿子17岁,在KTV上班,晚上就带着我小儿子去,时间差不多了送我小儿子回来休息,他又回去接着上班。
因为小儿子脾气怪,后来我哪里都不敢去,就在我们县城一直做临时工,超市去过,销售做过,卖卖电视。我们这里工资一直很低,现在县城普通工作也就月薪两千块钱,一天12小时,一个月休息两天。
当时我小儿子一直问我,他哥在哪里,我怕他犯糊涂,不敢告诉他大儿子被卖去缅甸了。(去年)10月份我才告诉他,哥哥被骗去缅甸了,但没告诉他具体地点。
直到今年4月15号那天晚上,我小儿子才告诉我:他在短视频里刷到爱心人士帮忙解救在缅甸的人,他一直求他们救救大儿子。后来联系上一个蛇头,人家跟他说大儿子在妙瓦底(注:缅甸东部克伦邦下辖镇),要他本人去接,他就去了,当时就进了电诈园区。
●2023年4月,王婕与小儿子的聊天记录
之前反诈联盟的志愿者帮我发寻人启事,找到了他的具体位置。后来我找到一个重庆的中间人,他帮忙赎回来过很多孩子,他帮我问那边园区物业,说是要33万块才会放人。
(注:该反诈联盟是一个民间组织,志愿者Stacy表示,之前发布过王婕次子的寻人启事,通过网友帮忙找到了位置。)
小儿子没告诉过我自己被打,但是4月27日,他给女朋友发了一张照片,屁股上紫一块青一块,然后马上撤回了,我打电话给他女朋友才告诉我这些。
5月份的时候,他又被转卖去了邦康(注:缅甸北部掸邦第二特区佤邦首府)。现在他已经近四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了,我不知道他具体在哪。这次寻人启事发出去好几天了,也没有消息。
我现在每天都喝药酒。有时候一天吃一顿,有时候一顿也不吃,借酒浇愁。有一次,我姐姐和妹妹来看我,一直敲了半个多小时门,我才清醒过来去开门。
整天浑浑噩噩的,真的,我觉得就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心思都在两个孩子身上,他们要是回不来,我也活不下去。作为父母,所有的希望都是孩子,没有了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年多,除了出去找人给两个孩子办事,我一直都在家,去哪随时随地心里牵挂的都是两个孩子,没有心情。
我姐姐和妹妹特别生气,就骂我,说你要出什么事两个孩子怎么办?现在你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你至少好好活着,给两个孩子希望。
我鼓励自己,必须得撑着等到孩子们回来。每天无论怎么难过,我也要吃一点东西,当药吃,有时候炒个菜,不想动的时候就白糖拌饭。
每天走到厨房里面,看到我大儿子买的一堆佐料,心里就特别难受。他临走时买了几十样,我只知道八角、茴香这些,很多不知道,他说妈你身体不好,炖汤的时候就把这些放了,汤要好喝一点。这些佐料,我用一次就想一次(儿子)。
一个母亲的努力
我知道两个孩子现在都在佤邦,后来在受害者群听很多人说,我才知道有谷歌地图,国内的腾讯地图是不显示国外(指缅北详细地理位置信息)的。包括像“代理”,我以前不知道什么意思,在群里才知道专门有这样一群人。
群里面很多家长说,孩子都是被代理发的“高薪”招聘骗过去的,什么做司机,一个月八千。
(注: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多次参与解救的当地人士表示,大部分偷渡去缅甸的人知道是去做诈骗,也有是被骗去的。)
我儿子一开始在S公司,我找到在那里做生意的同乡,人家开了一百六七十公里,去他公司楼底下,帮忙拍了照片和录像给我,(同乡说)当地人都不知道这里是电诈公司。
公安说要我儿子的QQ号定位,但我儿子看到他们QQ空间有穿制服的照片,说妈我不敢加,被公司发现的话要被打死。
后面有一次,公安用QQ跟我儿子联系,那个QQ是我儿子和朋友共用的,朋友通过后还回了消息,当天就被公司发现了,老板很生气,七八个人用绳子把我儿子和他朋友捆起来用电棍打,转卖到了H公司。
那几天我儿子说,照镜子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说解小便都是血,走路都用手抱着肚子,去医院检查四根肋骨骨折。这些是他在一个软件上给女朋友发消息,他女朋友转发给我的。
●王婕大儿子称被打后的状况
●王婕小儿子已经失联近4个月
我儿子刚去的几个月,手机还没被收,每天吃饭的时候还能用。去年10月手机被收了,只能用工作机,上班时间偷偷给我发消息或者打语音,有时候一天一个,有时候隔几天。用过很多软件,语音都很短,几分钟就挂了。
那边背景很吵闹,有时候还能听到音乐声,他用跟客户说话的口吻跟我说,我一听就明白了,我把我这边知道的给他说了以后,他就说行,你忙,就挂了。有时候他发地址,六楼就说个牛(六),我就明白了。
为了两个儿子的事,我去信访局见过县长,找过省里的外事办。也去过北京,公安部接待了我,我把材料送上去,他们说报给国际刑警合作组织。听说重庆有个人帮忙赔(赎)回来不少孩子,我专门去重庆找他,他回了广西老家,我又去了广西,这个人帮我联系到了小儿子的园区,还是说要30万。
8月25日,反诈联盟的志愿者帮我联系到缅甸当地公安,他们去公司找到了我大儿子,然后拍视频问他,有没有被打什么,我儿子说没有,他们把视频发给我了,他什么都不敢说。
那边现在说的还是赔付。我说我只能拿出10万块钱,大儿子出事后,我就找过他两个伯父,他们都是农村的,最多就能凑出来这些。
我现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每天都生活在绝望里。前几天看到四国联合行动要打击电诈,突然觉得有希望了,但是后来看着受害者群里他们聊天,说赔付什么的,心情一下又变得沉重了。
在父母心里,不管他们犯了多大的错,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死了,也要拼命把孩子解救回来,因为他们比我的命重要。
纳雍县公安局办案民警向新京报表示,涉诈人员回国后,要看他们在缅甸的实质性工作状态,“看他有没有实质性的业绩,如果他确确实实是被骗的,那就看他能不能提供一些线索,这都会量情而来的。到时候他回来,还要跟他了解具体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