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双元:鬼马“的卢”名字破译(组图)
提要:
的卢”属于马类中有才能而不声张、有抱负而不到处说的良马,但长期身背污名。
曹操是男人,最懂得直男的心思,知道男人爱宝马。
刘备或者是同病相怜才选用了“的卢”这匹马,当然,也可能是故意示弱,刘备这人,你懂的!
粤语中有个词叫做“鬼马”,据说是“鬼脉”的音转,有“鬼五马六”、机灵古怪的意思。“三国志”系列有鬼马“的卢”的故事。
“的卢”( dìlú)最为世人熟知的一次奇葩表演,见《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故事不在正史中,见裴松之注引《世语》(已佚)。
“的卢”属于马类中有才能而不声张、有抱负而不到处说的良马,但长期身背污名,被专业人士评为害人马。刘备是捡漏型专家,不管是卧龙,还是受委屈的良马,他都能发现其价值,收罗属下,终于成就大业,从一个小商小贩,摇身三变,成了蜀国君主,非常励志。《三国志》裴注引用的“的卢”故事比较简单,写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的是《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
“的卢”原为刘表手下降将张武所有。张武属于不靠谱将军系列,屡次降而复叛。刘备投奔刘表以后,按照惯例,应当献上“投名状”,便主动表态,愿率自家兄弟前去收拾这小子,让老哥高兴一次。果然,“(刘)表大喜,即点三万军,与玄德前去”。
到得阵前,短兵相接时,刘备见张武坐骑“极其雄俊”,大为赞赏:“此必千里马也。”赵云是猛将,也是机灵人,即时领会了主公的意图,挺枪而出,“不三回合”,便斩将夺马。张武有个同伙陈孙,“随赶来夺”。但张武有同伙,赵云难道没有?配合程度更高,用不着赵云使眼色,“张飞大喝一声,挺矛直出,将陈孙刺死。众皆溃散”。张飞绝招就是“大喝一声”。古代比武,按照小说描写,捉对厮杀前,也要有个自我介绍,心高气傲者不杀无名之辈,当然,更不愿意自己没有留下名字就被对方杀了。所以,一般人比武都讲个礼让三先,先来个贴面礼,再不济也应当击个掌再动手,张飞知道对方等着自己敬个礼、鞠个躬,或者来个“末将”“老夫”的自我介绍,然后摆开阵势厮杀。张飞却不来这一套,大喝一声,先把对方惊呆,出其不意,一枪结果。我就不讲武德了,咋的啦?
等到凯旋班师,刘表见了这匹马,也是个赞不绝口,刘备一看眼神就明白了,都是聪明人啊!他毅然割爱,把这匹马送给了刘表。不料,刘表的谋士蒯越是个多事的货,靠挑拨离间来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见了这匹马,认为这匹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还举出眼下活生生的事实作证:“张武骑此马而亡。”刘表是个“耙耳朵”,吓得不轻,第二天专门设宴招待刘备,找了个借口把“的卢”归还了刘备。其后,另一位谋士伊籍有点看不上蒯越“无事献殷勤”的做派,这点知识我也有啊,就悄悄地给刘备说了同样的“知心话”:“的卢”是“鬼马”,离它远点吧!但刘备相信自己的气场大,镇得住“马场”,还表明自己虽是小打小闹起家,但终究要靠大恩大德收拾天下,知道了“的卢”的身世就更不能送人了,谁叫我刘皇叔天生仁厚呢。伊籍听了,一时语塞,倒也更加敬重刘备。因此,此马就留在了刘备身边。
在旧时代,小人总是比“君子”多一些的,刘表的小舅子之一蔡瑁就是个小人,他担心刘备鹊占鸠巢,把他姐夫的地盘接管了,便设计在酒席间谋害刘备。蔡瑁差一点就得手,得亏伊籍借敬酒溜到刘备席前使了个暧昧的颜色,又跟到WC给与明示:“蔡瑁设计害君,城外东、南、北三处,皆有军马守把。惟西门可走,公宜速逃!”危乎哉!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刘备急忙骑上“的卢”逃窜。慌乱中,来到一条大河边,情况十分危急,前面就是“阔数丈”的檀溪,身后追兵就要赶到,刘备身陷绝境,这时候想起“的卢妨主”的说法,一边疯狂地抽打着的卢,一边大叫:“的卢,的卢!今日妨吾!”那马忽然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此处可以由“阿凡达”动漫组制作),完成了“的卢”最富传奇意义的救主动作。
“的卢”妨主的说法到底怎么产生的呢?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古代战将的生死之交——骏马。
我国中原地区的马多属于蒙古马。蒙古马的优点是速度快、耐疲劳,因为蒙古高原的环境培养,马的肺部发育好,体力恢复快,但是体形小、头大颈短,很难用“骏”马这个称呼。著名的良马大多产于西域,如汗血宝马,又称为天马、大宛马,爆发力比蒙古马好,还是世界上最耐暑的马匹,据说,在摄氏50度的大漠,一天只要饮一次水。总之,汗血马属于超标性质的良马,唯一的缺点是:太帅了。如果说有人自夸六块腹肌八块腹肌,那么汗血马,全身都是肌肉,即使大肚腩男人骑在这种马上,时间长了,都以为自己就是个精壮汉子,超级男模。汉武帝被迷得“不要不要”的,计划用金子铸的马去换汗血马。汉武帝立志开拓西域,一个目的就是引进良马,壮大骑兵队伍。后来,经过张骞和外交战线同仁联合发力,把汗血马连带喂马的苜蓿草一道引进了中原,改变了中原马的血统结构。李白有《天马歌》写道:“天马出来月氏窟,背为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语态神往且深情,还有点不知所云,或者是以天马自喻,符合李白个性!
大多数人都会对身边熟悉的事物多看几眼,比如马,它是与人类交往很频密的动物,汉语中关于马的名词因此特别多,这些词儿注重形状和色泽,对马的分类也很细:
骅是赤色的马;骊是深黑色的马;骃是浅黑杂白的马;骝是带有黑鬃和黑尾的红色马;䯄是有黑色嘴巴的黄马。
当然最高明的属于九方皋之流,他相马根本不看外表,也不要检查血统和出生地证明,他就看马的精气神,玄乎吧!这就是我们的高明处,这种注重马的内在德性的判断,西方人是学不来的。
三国时代,战争频密,马的性能直接关系到将军的性命,也与战争胜负有关,自然成了关注的对象,三国时代,还排出了十大马星。
如赤兔马,排名第一,相当于三国时代的劳斯莱斯,本来是吕布的标配,所谓“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见裴松之注《三国志》引《曹瞒传》)。吕布死后赤兔马为曹操所得。曹操是男人,也最懂得直男的心思,知道男人爱宝马。关羽被羁留在曹营期间,为了笼络收服关羽,就把赤兔马赐给了关羽。
为什么叫“赤兔马”呢?
兔子是敏捷的动物,有长而发达的后肢,野兔奔跑速度每小时达七十到八十公里。《说文解字》举例说:“逸”字就表示兔子“善逃”。老百姓都知道兔子跑得快,以前没有儿童保护法,老子常常打儿子,打得多了,儿子一见老子举手就已经一溜烟跑了,老子只能带着赞赏狠狠地骂一句“兔崽子!”
孙武《孙子·九地》云:“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这种战术的核心原则是,打仗不要学习“傻白甜”的宋襄公,有的时候要大义凛然地实施“诈骗”战术,比如,装成个处女的模样,羞答答地并足立在阵前,敌方说不定主动打开军户迎接您呢;组织进攻时,应当以兔子逃脱网罟的速度来突袭敌方,这就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来历。
还有南北朝时期的乐府民歌《木兰诗》结尾也说:“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还是拿兔子做比喻:两只兔子一起奔跑,速度飞快,快到分不清性别?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跟着兔子跑,就是要弄清孰公孰母?难道是卫生检疫所的工作人员?
“守株待兔”的发生还是因为兔子跑得太快,收不住兔腿,撞到了树桩上,让流浪贵族、商人后代的宋人捡了个便宜。
兔子跑得快,古代很早就用“飞兔” 比喻快马,《吕氏春秋·离俗》载:“飞兔、要褭(niǎo),古之骏马也。”根据夏代出土的飞兔纹残陶片推测,飞兔的传说可能早在夏代就已经出现。
也有人认为称之为“赤兔”,是因为马头长得像兔头,兔头马是良种马的标志之一。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中有一本手写的《相马经》,就提纲挈领地介绍了相马的秘诀,如果你买的马儿长了个兔子头,你就可以得瑟了,这必定是良马。现代动物学家研究发现,兔头马,大多是重型马,身体壮,力量大。
还有一说,“赤兔”本名“赤菟”,“菟”就是老虎,古代楚人称虎“於菟”。因为这匹马是红色,有老虎一样的暴脾气,所以有了这个名字。《三国演义》有这样的记载:“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总之,吕布和关羽是功勋级武将,坐骑也必须顶级配备。
曹操的专用坐骑叫“绝影”。据说这匹马速度飞快,跑起来连影子都跟不上,因此得名“绝影”,这也实在是太神奇了,古典物理学已经无法解释,只能感叹“俺滴娘啊!”在宛城之战中,由于张绣突然发动袭击,曹操措手不及,遭到重创。曹操的长子曹昂、爱将典韦等人都战死于这场遭遇战。曹操之所以能成功脱险,靠的便是绝影马的速度。据《魏书》记载:“公所乘马名绝影,为流矢所中,伤颊及足,并中公右臂。”“绝影”马在救了曹操之后,便因伤重去世了。这个故事可以拍成一部大片,叫作《义马曹公传奇》,或能取代被屡次翻拍的日本名犬的故事《忠犬八公物语》。
还有赵云的坐骑,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即使夜里也灼灼照人,所以取名“照夜玉狮子”。看来,赵云才是最早的白马王子 (“prince charming”)。
以上这些宝马的名字即使夸张,但都有合理性,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只有刘备的“的卢”,名字奇怪,举动更奇怪,据说它会“妨主”,也就是说,这匹马的命硬得很,一般人驾驭不了,如果主人的命不够硬,很可能被“克”死(当然这纯粹属于瞎掰)。但古代人相信这种说法。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引伯乐《相马经》说:“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市,凶马也。”伯乐这话,是一锤定音的节奏啊。伯乐的拥趸也一哄而起,一致同意,要说“的卢”,马倒是好马,但也是“凶马”,就看你敢不敢骑了。
我们来探究一下,为什么额头上有白毛的马就是“凶马”呢?又为什么取名为“的卢”呢?“的卢”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能不能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破解这个谜语。
“卢”有多种意思,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卢”是 “颅”的通假字,也就是脑袋。古书上“颅”字也常常用“卢”来代替。古代有一种马头装饰品叫做“当卢”,是马的专用美容兼护肤品,就安置在马的额头中央,商朝就已经出现,唐宋以后逐渐演变为马头部的装饰品“面帘”。“当”的意思是“放在”。很明显,“当卢”就是“当颅”,意思是“放在头颅中央”。
“的(dì)”有个同源字“旳”,本义是明亮,闪闪发光。箭靶中心往往涂上闪亮的色彩,“的(dì)”(“旳”)就用来代指箭靶的中心了,如“有的放矢”(有了箭靶就可以射箭了),“众矢之的”(这是众人射箭时瞄准的靶子,比喻为大家批评的对象)。
三国时代,“的”用作箭靶的意思已经比较流行,如(吴)支歉翻译的《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上载:“太子”的堂兄弟“常怀嫉意”,要求在后园比赛射箭,想给文质彬彬的太子一个难堪。太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有事不怕事,“的附铁鼓。俱挽强而射之。太子每发,中的彻鼓。二人不如,以为鄙耻”。太子发箭可以射穿铁鼓,以“力”服人,于是,羞人者自羞,堂兄弟开始鄙视自己。“的附铁鼓”就是让箭靶附着在铁鼓前面,“中的彻鼓”就是射中靶心并射穿了铁鼓。这里“的”都是箭靶的意思。
把“的”和“卢”两个字的解释联系起来,我们就可以明白了:马额头上有一小撮白毛,特别显眼,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箭靶,那些长期对着箭靶练习的将军和士兵很容易射中这样的目标,骑这种马的主人也可能因此而受到连累和伤害。古代将军和骑兵在战场上经历了不少这样的坐骑“妨主”的现象,见多也怪,就专门把这种“箭靶子脑袋”的马标记为“的卢”(“的颅”),并悄悄地告诉后来人,因为你是知心朋友,我才告诉你,“的卢”马会“妨主”,且小心。
其实“的卢”被污名化有一个过程,可能与色彩暗示的心理变化有关。
“的卢”本是良马,《周易·说卦》(“震为雷”)就记载了对“的颡”马的评价:“其究为健。”“的颡”便是“的卢”之意。由此我们便可得知,“的卢”(“的颡”)是健壮与优良的代名词。
《诗经·秦风·车邻》也给“的卢”( “白颠”) 打了好评:“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君子”(或指君王)出行乘坐的是“白颠”(“的卢”)马拉的车,可见“的卢”并非凶马。
但后来,色彩观念有变化。
考古证明,殷商时期人们崇拜白色,周朝取代商朝以后,处处反着来,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推演,有“殷金”“周火”的说法。殷商主“金”,崇尚白色;西周主“火”,崇尚赤色。因为白色是缺乏血色的样子,丧礼也常常用白色,民众也开始忌讳白色。
不仅是马匹,额头上有白色的其他动物也被视为不祥之物。比如,吊睛白额大虫(老虎)就被认为是特别凶险之物。《庄子·人间世》中说,白额牛不可以用来祭祀河神,因为不吉利。
但刘备是从何处得到这匹奇马,却有不同的说法。《全晋文》卷四十六有傅玄《乘舆马赋序》,对马的来历提供了不同的版本。据载,这是寄人篱下的刘备从曹操马库中自己选来的,当时“的卢”貌不惊人,还比较猥琐:“有的颅马,委弃莫视,瘦瘁骨立,刘备抚而取之,众莫不笑之。”刘备或者是同病相怜才选用了“的卢”这匹马,当然,也可能是故意示弱,刘备这人,你懂的!
《三国志》《三国演义》中“的卢”妨主的说法,古已有之,刘备知道“的卢”可能“妨主”而不肯转让他人,以免嫁祸于人,类似情节还见于(晋)裴启《裴子语林》:
庾公乘马有“的卢”,殷浩劝公卖马,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复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
可见,这个世界,任何时代,既有小人存在,也有好人存在,这就是我们批评这个世界、也留恋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神马已是浮云,只有美德和神奇的人物故事长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