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封控:包邮区,没有“快递”(组图)
猫粮已经见底。靠小区团购解决了人饿肚子的问题后,猫粮成了上海市民周安当前最大的焦虑。在京东下单时,订单显示4月15日配送,距离约定的配送日期已经过去两天。现在,订单显示,她还要再等一周。她尝试与小区居民一起团购,10公斤的猫粮,平时一份卖399元,现在则要578元。价格不那么重要了,能买到就行。可团购要2000元起送,她最终也没能团成。周安想好了,“实在不行,就用菜跟邻居换。”
对于习惯了丝滑、便利生活体验的上海来说,“被卡住”的感觉太陌生、也太难忍受了。无数的供应链结成的网络,第一次在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里显露。过去,它们曾被智能手机里一个个带着电商logo的小方块完美遮蔽。人们前所未有地关心起链条的构成,才发现过去由“次日达”串起的供需两端,竟然如此遥远。
层层闯关
电商网络的另一端,宠物食品品牌“久生”的创始人塔拉备感煎熬。塔拉在2020年开始创业,公司伴着疫情成长,早已习惯了物流带来的运营摩擦。几乎每天都有订单发不了货,客户非常困惑:“我们市的中通还在派送啊,你为什么不能发呢?”她很难给出明确的解释,发不了货,有时是因为收货地或者物流中转站疫情,有时是因为高速封路,不同的快递公司,运输路线也不同,很难一概而论。
时间久了,她被迫获得了一套认知和应对方案:相比顺丰、京东,四通一达比较容易被切断,但发货是最重要的,她可以不计成本,不能发顺丰的发京东,不能发京东的发顺丰。实在都到不了,EMS是最后的选择,特别慢,但能发。但这套经验从3月底开始失效。随着上海疫情外溢,发货难题已经不能靠简单的快递替代来解决,不管选什么快递,仓库、高速公路、转运站、站点投递,“每一单运输都像在层层闯关”。
3月11日,浙江湖州市德清县武康街道,工作人员在邮政公司快递揽投部内对快递包裹进行消杀。图/中新
“久生”的工厂在肉鸡、肉鸭的原产地山东,线上销售占比超过95%,京东、天猫、淘宝、小红书和抖音都有店铺,月单量在两万单左右,最大的订单来源是广东,其次是占比超过三分之一的江浙沪。因此,她选择把主仓库放在位于产地和市场中间的江苏昆山。在陆家镇,她的仓库紧挨着京东的昆山仓库。仓库里,每个SKU都有45天的备货。
面对物流前所未有的梗阻,年轻的创业者尽可能理性、严谨地做了预案,不到10个人的小公司,一边应对问题,一边寻找备用仓,甚至准备了一辆大货车,准备随时将库存装车运出。但管控到来得突然和快速,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4月1日下午,仓库接到通知,为控制疫情扩散,4月2日到6日,昆山全市实行“静默管理”。一小时后,仓库就被封控,根本没有把货物装车运出的时间。封控从6日延迟到8日,又从8日延迟到12日,最新的通知是延迟到19日。在此期间,塔拉每天都在尝试申请应急通行证,找了很多部门,不是被驳回,就是被告知“无权审批”。
网络另一端,用户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对年轻的城市居民来说,宠物的重要性不亚于家人,被精心喂养的猫、狗不能轻易、突然换粮,可能伤及健康。“久生”在一些家庭断供后,用户情绪激动,塔拉非常内疚,但她无法对抗不可抗力,只能教用户如何把家里的原材料做成猫饭狗饭。这家全由合伙人出资的公司,去年年底终于实现盈亏平衡,今年前3个月持续盈利。在面对增长还是保守发展的选择时,塔拉选择了稳健,她给公司财务规定的底线是账上的钱能保证员工6个月的工资。
对塔拉来说,干线物流费用占比很小,公司需要考虑的是往C端配送的履单成本。宠物食品量大,很多快递公司都有to B的折扣价,但封控没完没了,现在发顺丰都要全价。塔拉过去两年能把履单成本控制在7%到8%,但现在履单成本上涨了两到三倍,“最近的账已经没法儿算了,我已经不看了,没办法做review。”即使如此,塔拉和同伴仍要想方设法发货,公司每天都在支出,原料和运费都在涨,不发货就一点收入也没有,对中小企业来说,现金流中断一个月就是致命打击。凭经验判断,他们把仓库临时转移到北京,请工厂赶制产品并全数送来。北京有疫情,司机来了行程码就会带星,很难找到愿意跑北京的货车。塔拉也知道,“但此时没有最优解”。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前,塔拉接到同事的电话:卸货时,司机坐地起价,让临时加钱,否则下次就不运了。
“掉链”
对快递行业遍布全国的大网来说,长三角和珠三角是最主要的两大产量区,有70%到80%的订单从这里产生。“行业里说,现在大半个中国的快递基本都处在停的状态。”陈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供职于一家总部在上海的快递公司。“如果整张网上有一个节点断了,其他节点可以顶上,稍稍支撑,但现在这么多节点都有问题,就很难再连起来。”
另一名从业者叶生供职于一家总部在上海的零担快运公司,主要承运制造业、商贸企业的大件货物,比如建材五金、家具、服装等。作为一家全国性物流网络的经营者,干线运输上,公司的自建车队有近千辆货车,此外还有相同规模的承运商车辆。公司在各省市直营超过一百个分拨中心,基层密布加盟网点,在全国的运输大网中,江浙沪皖的运力占公司总运力的六成。
4月17日,在重庆江北国际机场旁的云港假日酒店里,京东物流重庆公司支援上海的第二批快递员集结完毕,快递小哥们奔赴上海。图/澎湃影像
由于总部在上海,公司自建车队里,许多车辆都挂着沪牌。疫情暴发后,不论司机的核酸报告、行程码、通行证是否符合要求,在外跑的沪牌车辆都被“封控”的政策影响。即便是非沪牌的承运商车辆,也要面临诸多不确定因素。4月7日,南通开始实施五天封闭式管理,申请了通行证、具备48小时核酸阴性报告、行程码也不带星的货车司机蒋星,在货主接引后,直接被贴条引导到园区内,此后他在车上度过了五天,那段时间,上厕所也需要园区防疫人员送去接回。
蒋星在淮安、南通两点之间来回跑,正常情况下,一天能跑个来回,但现在很难说得准。每到高速出入口,排队的车辆总能占去一条车道,什么时候能出去都没个准,快时要两三个小时,慢时大半天。他的车是14米长的甩挂,贷款30多万元买的,每个月要还贷7000多元。如果没有疫情,他每个月能有2万元的收入,有三个孩子和妻子要养。一家五口,除去贷款、路上的开销、生活基本开销,没有结余。“上海的货物出不去,外面的货物进不来,上海周边很多城市的防疫政策升级以后,对整个华东地区的影响是片状而不是点状的,对我们这种网络型企业来说,一个点受影响,经过这个点的所有对流都会受影响。”叶生说。
“供应链、供应链,最重要的是‘链’,一定要保证‘链’上各环节的稳定性和可靠性,这样才能保证供应的及时性、准确性。” 在京东CEO徐雷4月9日发的朋友圈里,透露着对“掉链”的隐忧。在徐雷的公开发声前,京东在上海的订单一再延迟。4月12日许多消费者反馈,京东上海地区的快递送达时间将延期到4月22日,此事引发了众多客户的不满。4月8日晚,京东公布首批8万件母婴物资已经抵达上海。徐雷在4月8日晚连发两条“朋友圈”,提及货物、运力都不是问题,京东已整装待发,“终于可以使劲了”。
但是在实际履约的时候问题还是出现了。在上海疫情初期市内仓已无法发货,后续江苏的昆山仓一直是上海的主要供货仓。昆山拥有京东的大型分拣物流中心,还有部分仓能使用,但昆山到上海也一直无法打通。除了上海之外,北京、南京等地区也有消费者反馈,京东物流被一再推迟,从当日达、次日达,延迟到一星期后送达。
此前,日复一日,快递跟随物流链条,在货车、转运中心、网点、快递员间流转。国家邮政局快递大数据平台实时监测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快递业务量已达1000亿件,这也是我国快递年业务量首次突破千亿件大关。从2018年首次突破500亿件,到第1000亿件的诞生,中国快递年业务量的翻倍仅用了3年。快递企业业务量持续上涨,年均增长率高达32.1%。2021年,全国快递服务企业业务量累计完成1083亿件,同比增长29.9%。
在中国数字经济的浪潮中,快递行业一直是最得力的推手。根据菜鸟裹裹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11月底,国内快递从发货到送达,平均只需48小时,均创造了新的世界纪录。
但在疫情的持续影响下,整条快递生态链都在承压。据央视财经报道,截至 3 月 28 日,根据快递公司网点公布的最新停发地区,停发网点已超过 2000 个。发件网点停发,意味着收件网点将无法接收快件。多米诺骨牌被推倒,快递员、快递网点收入应声减少,无法履约发货的大量商家更是损失惨重。
3月16日,在上海的一些临时封闭管控小区,快递小哥将包裹送到小区门口,菜贩则通过小区围栏向居民售卖食品。图/澎湃影像
“快递这张网络,如果规模很大,相应的成本就会下降。但如果你的规模很小,你的转运中心、网点还要继续开,每一件快递的成本就会上升。此外,以芜湖为例,加入芜湖的转运中心被封控了,我可以临时启用合肥的转运中心,但时效会拉长,成本当然也会提高。”陈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即便成本大幅上升,叶生所在的快运公司仍然坚持让干线货车上路,哪怕一辆车的装载量还不到整车的70%。“我们平台下面有三万多家加盟网点,如果我们为了压缩成本停掉固定班车,这些网点所在区域就不可能做到通达,整个生态里的每一个环节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在能做的范围内,一定要尽量保障基本的运营。”
缓慢打通
叶生所在公司旗下也有快递业务,300多个网点,在上海能做到无盲点地覆盖到每个街道,平时要处理几十万单快递。封控以来,这个数字变成了一千多单。接电话时,上海区域负责人张明的嗓子已经哑了。作为快递公司,他们向主管部门申请到一些通行证,起初只是为公司员工保供,但很快就有国企工会、美团等需求方找到他,希望能借用他们的运力为员工、市民解决物资配送问题。
张明从各网点动员出80多名配送员,为千余名居民运送物资,从参与保供以来,张明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一切都比他预期的困难得多。外界总说“最后一公里”是快递公司的长处,但封控时期,张明的队伍解决的并不是“最后一公里”的问题。简单来说,保供对象分散在全市各个区域,临时调集的运力对这些区域并不熟悉,过去,系统能为长期负责片区的配送员规划出最优配送路线,但现在,这些优势便利不复存在。一辆保供车送一趟货常常要跑上一百多公里。
这段时间,配送价格浮动很大。作为正规的快递公司,他们把一单配送的价格控制在50元,“市场上200元的都有。”但这还不是最难的,张明发现,配送人员持有的通行证有时无法通过交警核验,原因是“公安系统查询不到”。但通行证是主管部门下发的,张明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配送人员就只能绕路。
封控状态下,不同的区域、街道、小区、公司的处境不尽相同。《中国新闻周刊》从京东总部了解到,京东物流已在全国范围内招募并调集共计3246名快递小哥、分拣员等一线抗疫保供人员在一周内前往上海增援。目前在上海完成配送的订单数量已恢复到疫情前日均量的43%,本周或可总体达到80%左右。
《中国新闻周刊》联系到多位京东配送员,他们表示,目前站点的单量和人员能恢复到平日的80%左右,当前的配送订单也以米面粮油等保供物资为主,一些显示20日之后才能派送的订单,也已被提前送达。
有网络消息显示,京东驰援上海的上百辆干线运输车辆等了三天仍然无法卸货。记者了解到,这些驰援车辆的物资是运往京东在上海的新开仓库的,但由于一线分拣员紧缺,导致卸货延迟,目前问题已得到解决。
奉贤区庄行营业部的配送员任保强告诉记者,他所在的营业部自封控以来始终保持运转,每天上午做抗原检测,下午做单管核酸检测,公司发了床和睡袋,配送员睡在站点,一日三餐也由公司解决,能吃上自嗨锅和方便面。在站点工作7年,任保强跑熟了自己负责的四个小区和一个商贸中心,与许多居民互加了微信。封控以来,居民常问的问题总是“我的订单还能不能送”。他是防疫志愿者,常常帮政府运送防疫物资,比如防护服、口罩和饮用水。对任保强来说,日常工作并不困难,难的是兼顾日常派送和封控期间的紧急需求。
也有站点因为各种原因被临时封闭。有站点配送员发朋友圈表示,自己所在的站点因不在保供单位名单里,所以无法继续运营。4月17日,《中国新闻周刊》电话核实到,站点是因为街道临时的“静默管理”被关闭的,事发半天后,已重新营业。
但快递站点本身很容易成为疫情聚集性传播的风险点。4月16日,山西省太原市通报,截至4月15日24时,清徐韵达快递疫情链已有确诊病例11例、无症状感染者59例。阳性检出者均在封控管控区域,均为快递物流从业人员。并非韵达一家身处“涉疫事件”中,直营的顺丰也未能幸免。3月9日,浙江杭州新增1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该病例在顺丰速运余杭中转场工作。随后的3月10日至3月13日8时,杭州又陆续新增48例本土确诊病例,病例高度集中在顺丰速运中转站。
“分拨中心、转运场地人员密集、快件量大,一旦发生疫情,影响波及面广。要从太原清徐、杭州余杭两起行业涉疫事件中深刻吸取教训。”国家邮政局党组书记、局长马军胜近日表示,特别是要采取更高标准、更严措施,强化省级分拨中心疫情防控。
快递一旦变慢,意味着收入下滑。据国家邮政局监测数据显示,3月,快递行业业务量为 85.4 亿件,同比下降 3.1%;3 月单票均价为 9.58 元,同比下降 1.1%,环比提升 0.8%;3 月收入为 818.5 亿元,同比下降 4.2%。
快递停摆的情况,正在逐步得到修复。4月16日,上海市商务委副主任刘敏针对这一问题回应称,受疫情影响,一段时间以来,线上购物难的问题确实很突出,主要是因为很多外卖骑手被封控在小区里,一些大仓因防疫要求而暂时关闭,这些都让电商保供能力没法很好得到释放。但通过努力打通结点,目前,上海市电商平台非涉疫大仓已恢复营业42个,开业率95.5%;非涉疫前置仓恢复营业779个,开业率66.2%。帮助保供人员返岗,目前外卖骑手在岗人数1.8万多人,每天的配送单量180万单左右。电商平台大仓、前置仓等商业节点网点应开尽开,运营能力得到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