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陌生人的善意:帮上海女孩寻找救命药(组图)
在上海,封闭在家的日子,Hilda掌握了项新技能——掰药。掰的时候,她会垫张纸收集药碎屑。万一没药吃的话,碎屑也可珍贵了。
这是她手上最后一盒药了。这样半颗半颗吃,也许还能撑一个礼拜。
这款抗抑郁药自2021年7月以来就一直陪伴着Hilda。遇到它之前,这位上海姑娘有时回到家会嚎啕大哭;一次,她与朋友玩完漂流后突然崩溃,用头撞墙,甚至想过了结生命。服用这款药物后,她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知道且理解Hilda病情的人很少。她的家人曾说她“怎么会有这个病”,妈妈也建议过她,“情绪好了就断药。”找药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可偏偏又找不到。无处排解,她只好和好友刘洋抱怨。
他们是2018年在线上认识的。当时Hilda在社交媒体上抛出一个问题:商学院是读MBA好,还是读其他专业好?这个问题被远在1000多公里外北京的刘洋刷到了。刘洋兴致勃勃地加入讨论。从此,两人成了朋友。
Hilda每个月初都会去医院配药,每次的量够吃一个月。根据上海市的防疫政策,浦东从28日起进行封闭式管理,到4月1日解封。但到4月1日,因为疫情没有控制住,浦东仍没有解封的迹象。她无法前往医院,便想到在线上配药,得到的回答却是“因区域封控,药品暂时无法配送。”
Hilda一下子慌了。
此前偶有几次因为工作忙碌断药两天,她便会脑子沉重、脾气暴躁。患者群里其他人说,他们突然断药会心跳加速、头痛、甚至昏迷。
Hilda焦虑起来,这一次,会断多久?自己会出现什么反应?她没有答案。
刘洋看着朋友煎熬,觉得自己远在北京帮不了什么大忙,只能说几个不痛不痒的段子平复她的心情。
4月7日早晨,他约她晚上“一起吃鸡”,Hilda说“我真想吃鸡。我好久,连鸡都没吃到了!”
刘洋没法再假装没事了。他要帮她。
“上海的朋友们,你们有买菜和买药的渠道吗,我朋友吃不到药,也吃不到菜,我感觉她这么下去要不行了。”刘洋在一个近500人的大群里发出了求救。群里都是在各大互联网公司的人,来自全国各地。
很快有人回复了他:“XX网站有个买药通道。”他一时半会没回复,马上有人艾特他,说“快快快”。媒体人梁超也刷到了这条求助消息。她马上把信息发给了仅认识了一天的朋友参孙。一小时前,他们共同为一个老龄化严重的小区起草修改了一份对外求救书。“参孙,我还有个朋友。他的朋友是抑郁症,买不到药。你还能帮忙不?”
当时梁超根本不认识刘洋。她马上给刘洋发送了好友请求,了解Hilda的情况,又转给参孙。
梁超和刘洋都在北京,参孙在杭州。三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这样开始为身在上海的Hilda找药。
参孙自己曾经也是抑郁症患者。他马上询问自己的心理医生能否远程帮忙,哪怕通个电话也行。医生拒绝了,因为手头工作量已经“满负荷。”不过医生还是问了自己的病人,有人正好多囤了一点药,愿意匀出来。
参孙和梁超的对话
梁超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刘洋。事情的进展比想象中顺利太多。Hilda完全不敢相信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可以帮自己联系到上海本地的人,更不敢相信这时候有人愿意匀药给她。她激动地跟刘洋说,这事情过去后要给他买个蛋糕!
Hilda马上给那位愿意匀药的女士打去电话:我转钱给你。
不用不用,你拿去就好。对方回答。
然而,这份喜悦没有延续太久——Hilda试了美团、达达、顺丰等所有快送软件,下单后都没有骑手接单。页面要不就显示“您所选的发货地址和收货地址处于疫情封控中”,要不就显示“因特殊原因,跑腿订单暂无法配送。”
愿意匀药的女士也帮忙下单了闪送,无人接单。
3月27日,上海市政府发布通告,宣布以黄浦江为界分批开展核酸检测。3月28日5时起,浦东、浦南及毗邻区域先行实施封控,4月1日5时解封;4月1日3时起,对浦西地区实施封控,4月5日3时解封。封控区域内,住宅小区实施封闭式管理,所有人员足不出户。
而到了4月7日,整个上海仍处于封控之中。
Hilda在浦东,匀药给她的人在浦西,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黄浦江。
她不想放弃,不断加价。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给的太少了,骑手不愿意接单?直到加到封顶,还是没有人接单。她又问了一位认识的快递小哥,对方直接回复:“现在到浦东一千块钱一单跑腿费都没人去,怕回不来。”
一个半小时后,平台自动退单了。
刚刚燃起的希望,破灭了。
知道了无人接单的情况后,参孙提议建群讨论。
群初步搭建
刘洋和参孙的对话。刘洋主动加了他,私信发去了感谢。
参孙还在努力。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临时通行证。他在网上看到,有此证的车辆可以在城市里运送物资。他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在上海的朋友,然后一个个询问,能不能联系上有通行证的车辆,帮忙稍一段路。第一个朋友回复,通行证以区为单位,浦东和浦西不互通。第二、三位朋友都回复,他们也想有通行证呢。
梁超也在找上海的朋友。一位朋友回复:“如果区域内可以解决最好,问题还在跨江。我这边城管的朋友可以在浦东帮忙送药。如果你们在浦东找到药,可以请他帮忙。如果实在没有,可以把浦西的药给守隧道口的民警,他们送到浦东出口,城管的朋友帮忙接驳。”
由于找每个环节对接人的难度实在太大,这个办法最后作罢。
这一天,梁超和刘洋都要工作,但他们一直想着帮Hilda。
参孙希望大家从暂时的困境中抽离出来。他把群名改为“Hilda的健康和未来”,又拉了一个新朋友进来,希望能暂时稳住Hilda的情绪。这位朋友也是抑郁症患者,非常理解封锁期间人绝望的心情。她很快提供了新的思路:联系以往配药的医院。
但医院电话一直无人接听。Hilda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打错电话了?但是她打的就是搜索引擎上跳出来的电话呀。她又安慰自己,打不通也要习惯,可能医生都在忙吧。
同时,帮Hilda找药的队伍越来越壮大。Hilda感觉“突然有希望了!别人都这么帮你了,你怎么可能放弃呢?”
虽然大家都在努力,但是至此依然没有任何结果。找药似乎陷入了僵局。
过江通行证没有下落,热线电话占线,平台上药物依旧没人接单。
Hilda焦虑的时候就会掐手。手指上一道道的红印子,冬天时会裂开。她不想被家人发现自己的情绪,这是一种最隐秘的释放办法。现在她又跟手较上劲了。
突然,Hilda接到一个男士的电话。对方说他抑郁症康复了,不需要再吃药了,正好还有一盒能分出去。她突然兴奋了起来,群里的朋友们也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位男士是谁的朋友,他们之前只是把Hilda找药的消息扩散到了无数个微信群:亲友群、互助群、抑郁症患者群,等等。
兴奋依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这位男士和Hilda服用的抗抑郁药不是同一个牌子的。精神科的药物不能乱吃,换药需要遵从专业的医生建议。医生在平台上回复Hilda:不确定是否适合你吃,身体可能需要适应的过程。
Hilda犹豫了。
这一整晚,Hilda没怎么睡。不知道是因为药物减少用量的副作用,还是这一天情绪起伏太大了,她看着窗外,眼泪掉了下来。原来我还在被这个世界爱着,她想。
自确诊以来,家人都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病。有一次,她没控制住情绪,吃饭的时候突然抱住妈妈大哭。妈妈却疑惑地反问:你为什么突然哭?她说,妈妈,我病了。妈妈更疑惑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病?
这几个月以来,Hilda把药包进纸袋藏在柜子里,总是一个人躲到房间偷偷吃药,从不当着家人的面吃。有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要抛弃她了。
刘洋、梁超、参孙也都没怎么睡。刘洋联系互联网医药渠道的朋友问能不能帮忙送一盒药。梁超和参孙还找上海的朋友问能不能帮忙找到通行证跨江。
晚上11点多,又有新的朋友进群。这个朋友在一家媒体的健康部工作,认识互联网医药渠道的朋友。微信群消息闪烁不停。
刘洋给Hilda打去电话:会解决的,一定会。
其实他心里也犯嘀咕:会吗?我不敢保证。
此时,Hilda的药还能大概撑一天。
一大早,Hilda的母亲和舅舅在抗原检测中显示异常,随后被拉走隔离。家里只剩Hilda和93岁的外婆。而外婆也即将断药了。
外婆久卧在床,身体经常疼痛,每天要敷大量的膏药,还需要止痛药。家里已经没有止痛药了。
Hilda随后也收到了那位男士的电话:那盒药已经给别人了。
Hilda想,如果这盒救命药能缓解另外一个常用此药的人的病,那比给自己吃更有价值,
只是现在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在购药平台上搜索、刷新。
或许是时间刚好,她奇迹般地在一家快药平台上刷到了!尽管只有一盒,也能维持一个礼拜了。她马上下单,平台显示,28分钟即可送达!
Hilda刷到药了,大家都非常激动
Hilda预期是1-2小时。两小时过去了,手机依然静悄悄。她给药店、平台客服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她安慰自己,特殊时期配送量大,再等等就好。
大家的心再次跌到谷底。
前一天凌晨,刘洋找的几家互联网医药公司都回复他:抱歉,我们能力有限。
刘洋有些绝望,但还是要试一试。货物有,如果暂时无法配送,那就想办法配送。刘洋在医疗行业朋友不多,他一个个私信前同事、前工作合作伙伴、朋友,想办法联系到快药平台的人。他私信过的人都很帮忙。“我也没把握他会回我,但我帮你试试” ,一个人回复他。
刘洋终于找到一位在一家快药平台工作的男士,又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他们加了好友。“当前订单量暴涨,积压单量多,配送有所延迟,但我们会保障当日达”。“你在上海也要做好防护啊” ,对方叮嘱。但其实,刘洋人在北京,上周还曾路过这家公司在北京的总部大楼。他也没曾想过第一次和这家公司打交道,竟然是这种方式。
今日必达,在封控前的上海并不算很快的速度。但在这一天看来仿佛就像是另外三个字:有救了!
此时,刘洋心里有底了。Hilda也感觉踏实了不少,就是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再出幺蛾子。
焦急的大家都还在等待。Hilda不停刷着手机页面,坐立难安。她的手指被自己掐出了道道红印子。她担心,快递员会不会在半路电动车没电了啊?刘洋说,快递员就算是走着也会给你送来。
5点45分,Hilda的手机响了,传来一个响亮的男声:“你的药到了啊,我放楼门口。”
Hilda太开心了。药就一小盒,她担心志愿者看不到,赶忙跑到窗口打开窗冲着门口大喊:我的东西帮我拿一下!看到了吗?那里有盒药!
她立刻戴上口罩跑下楼,一眼认出快递堆里自己的那盒药。
回到家,她在群里更新这个激动时刻。
Hilda终于拿到药了。
不过此时,Hilda外婆的药还没有着落。
大家又开始为Hilda外婆找药。这个信息被发出去,不到1分钟,梁超在上海的一位朋友就说,小区里有位老人愿意匀出自己的药出去。这位朋友拿到药后,放了棵花菜在老人家门口。
晚上9点半,Hilda收到了外婆的药。放在袋子里的还有一张纸条:加油,会好起来的。
Hilda收到的字条
至此,Hilda的药和Hilda外婆的药,都找到了。
回忆这两天所有的起伏,Hilda既感恩又惊讶;最后帮自己找到药的是一群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有的甚至在千里之外。
Hilda一个劲地在群里感谢大家。梁超说,不是的,你要相信,除了我也会有别人帮你,只不过有很多人需要帮助,可能恰巧就是我来帮你而已。
群里的救援兵从最初的3个扩充到了8个。这8个全国各地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因为帮一个上海女孩找药的事情聚集到一起。这天,大家在群里聊到凌晨。
大家在群里聊天
晚上,梁超也终于和刘洋,这位一天前认识的战友通了电话。他们的想法出奇一致:没办法对别人的苦难坐视不管,尽自己所能地推进事情就好了。
是啊,发挥自己的一点力量,至少让世界更美好吧。刘洋说这也是自己的生活理念。他原本特别喜欢一句电影台词:小人物,就别说什么大话了。“但是,其实小人物,也是有心,有能量的”,帮了Hilda以后,他发现,其实自己能做的比他想得多很多。他后悔没早点行动。
那天晚上,妈妈给刘洋打电话,问他做这些事花钱没有?刘洋说没有,我就是找人。妈妈说,花钱也没事儿,这种事花钱我不挡着你。
那两天,Hilda还接到了全国各地的电话。他们有的在镇江,有的在温州,有的在重庆……她还接到过四川小伙伴的电话说,他去问了邮政,说实在不能确保送到。
甚至还有个在西藏的小伙伴说也在帮忙找药。这也太远了吧?能送到吗?Hilda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她在找药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到她的。她想到这些人就很想哭。
4月9日白天,Hilda终于吃到了整颗药。“我当时觉得自己好智障啊,居然会因为吃到整颗药而开心,但是真的好开心啊!”
她走到阳台上,看着窗外。从前白天天气很好的时候,她都会很绝望。世界这么明亮,我却这么痛苦,阳光与自己无关。
这一天,她却觉得,阳光也可以是为我而来的。
(为保护采访对象,Hilda、参孙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