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音乐界,仍然不被“看见”的亚裔艺术家(组图)
今年早些时候,随着反亚裔仇恨犯罪的消息在美国蔓延,旧金山交响乐团(San Francisco Symphony)的中提琴手戴维·金(David Kim)感到沮丧。
金是韩裔美国人,他本已对他眼中古典音乐界普遍存在的种族主义感到不安。他认为亚裔弦乐演奏者被边缘化,被“像牲口一样”对待,正如他在最近的采访中所说,“就像一群机器人。”
他觉得,他在旧金山交响乐团的白人同事(占乐团的83%)并不像他那样,感觉迫切需要建立一种更欢迎亚裔、黑人和拉丁裔演奏者的文化。
40岁的金感到孤立和愤怒,开始质疑自己的职业生涯。今年3月,他辞去了一个专注公平和包容的管弦乐团委员会的职务,他原本是该委员会唯一的有色人种音乐家。在乐团于5月恢复现场演出后,他有几次因为过于心烦意乱而无法演奏,于是休息了一段时间。
“就算大声说话,我还是觉得自己是隐形的,”金说。“我失去了对音乐的热情。”
金曾是旧金山交响乐团一个致力于公平和包容的委员会中唯一的有色人种音乐家,他辞去了这个职务。 JESSICA CHOU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源自中国、日本、韩国和其他国家的艺术家在古典音乐中具有很高的代表性。他们在比赛中赢得最高奖项,在乐团和音乐学院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美籍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美籍日裔小提琴家五嶋绿(Midori)、中国钢琴家郎朗等明星都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演奏者。
然而,对40多名管弦乐队演奏者、独奏者、歌剧演唱者、作曲家、学生、教师和行政人员的采访显示,一些亚裔艺术家的成功掩盖了一个事实——许多人经常面临种族主义和歧视。
亚裔艺术家经常面对这样的刻板印象——他们的音乐创作是没有灵魂的、机械的。他们被描绘成异国情调,在一个主要血统来自欧洲的世界里被当作局外人。他们遭到指责,说他们玷污了不属于他们的文化传统,并成为网上骚扰和种族歧视的目标。
虽然亚裔艺术家可能在古典音乐中占有一席之地,但许多人说他们觉得自己不受重视。
“你不是总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艺术家,”26岁的印度裔美国作曲家妮娜·谢卡(Nina Shekhar)说。她表示,她的音乐常常被错误地定性为具有印度特征。“这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近几十年来,亚裔独奏者和管弦乐手的数量大幅增加,而黑人和拉美裔艺术家的人数仍然严重不足。但在该行业的其他领域,包括歌剧、作曲、指挥、艺术管理和主要文化机构的董事会,亚裔非常少。艺术家们表示,榜样的缺乏加剧了这个问题,让这些领域的成功显得遥不可及。
“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濒危物种,”新泽西交响乐团(New Jersey Symphony Orchestra)音乐总监张弦说。张弦是为数不多领导大型乐团的亚裔女性指挥家之一。
张弦是美籍华人,她说有时很难说服男性音乐家严肃对待自己,包括她在欧洲担任客座指挥的时候。“当看到一位亚裔女性在指挥台上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说。
新泽西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张弦是少数几位领导大型乐团的亚裔女指挥之一。 CHERYLYNN TSUSHIMA
近来反亚裔仇恨事件的增加激发了要求改变的呼声。音乐家们成立了倡议组织,呼吁文化机构增加亚裔领导人,给亚裔艺术家和作曲家更多关注。
但长期以来,古典音乐一直在抵抗进步。对亚裔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不断浮现。6月,著名小提琴家兼指挥家皮恩卡斯·祖克曼(Pinchas Zukerman)在茱莉亚音乐学院(Juilliard)大师班上引述了对亚裔的种族主义刻板印象,遭到广泛谴责。他后来为此道歉。
甚至一些业内最成功的艺术家也表示,不经意的种族歧视氛围影响了他们的音乐生涯。58岁的曹秀美是韩国著名花腔女高音,她说自己曾有几次演出被取消,因为舞台导演认为她不够“白”。
“如果你是想取得成功的亚裔,”她说,“就必须付出多100倍的努力。”
知名花腔女高音曹秀美称自己曾有几次演出被取消,因为导演认为她不够“白”。 RICHARD TERMINE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与刻板印象斗争
长期以来,亚裔艺术家一直是种族主义言论和诋毁的针对对象,这至少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日本、韩国和东亚其他地区的音乐家开始移居美国学习和演出。《时代》周刊1967年的一篇题为《来自东方的入侵》的报道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潮。
“弦乐器很适合东方人的肢体:他们灵活的手指精通于雅致的书法和其他手艺,很容易就能上指板,”那篇文章写道。
随着时间推移,亚裔艺术家在管弦乐团和音乐会舞台上得以立足。根据美国交响乐团联盟(League of American Orchestras)的数据,截至2014年(有数据可查的最后一年),亚裔音乐家在大型乐团中所占比例约为9%;亚裔在美国所占人口比例约为6%。在纽约爱乐乐团(New York Philharmonic)等知名乐团,这个数字甚至更高:该乐团如今有三分之一的成员都是亚裔。(欧洲情况往往不同:例如伦敦交响乐团[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的82位乐手中只有三人是亚洲血统,占比不到4%,而伦敦亚裔人口比例超过18%。)
然而,对亚裔艺术家的种族主义描述依然存在。有些人被乐团指挥告知,他们看起来像计算机工程师,而不是古典音乐家。另一些人则被遴选委员会称为过于柔弱年轻,不值得严肃考虑。还有一些人被告知,他们的名字太陌生,难以发音或记住。
“你被当作一个机器人给否定掉了,”洛杉矶爱乐乐团(Los Angeles Philharmonic)副首席小提琴手樽元亚希子(Akiko Tarumoto,音)说。
现年44岁的樽元是日裔美国人,她说洛杉矶爱乐乐团里的亚裔音乐家有时会被误认,而在别的乐团,她还曾听到同行音乐家会把新成员简单地称为“中国女孩”。
著名独奏音乐家试图颠覆这些刻板印象。郎朗曾说过,他选择充满激情的表现风格,某种程度上可能也是对亚洲人冷漠保守印象的反应。
2019年,钢琴家王羽佳与一对喜剧音乐组合在卡内基音乐厅举行了一场备受争议的音乐会,演出中充斥着关于她的性感和中国传统的粗俗笑话。 MICHELLE V. AGINS/THE NEW YORK TIMES
另一位中国钢琴家王羽佳曾试图讽刺把亚洲人当成机器人的刻板印象,但结果喜忧参半,学者将这种刻板印象部分归因于人们对铃木音乐教学法的误解。(这一教学法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的日本,因培养出同质化的音乐家而受到西方批评,但仍被广泛采用,包括非亚裔学生。)2019年,王羽佳与一对音乐喜剧组合在卡内基音乐厅举行了一场存在争议的音乐会,期间充斥着关于她的性感打扮和中国传统的粗俗玩笑。
34岁的王羽佳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在她职业生涯早期,人们对她的刻板印象是技术娴熟但情感浅薄。“我不喜欢他们将我们分门归类的方式,”她说。
虽然王羽佳说她几乎没有经历过公开的种族歧视,但有时也觉得自己就像这个行业里的局外人,比如在别人念错她的名字,或是似乎没把她当回事的时候。
其他知名独奏音乐家一直不愿公开谈论种族问题。郎朗、马友友、五嶋绿和明星钢琴家内田光子(Mitsuko Uchida)都拒绝为本文置评。
出生于印度的85岁指挥巨擘祖宾·梅塔(Zubin Mehta)表示,自己从未经历过种族歧视,也不认为这一行业歧视亚裔。他说,他“完全同情”那些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对待的人,但他并没有发觉存在严重的问题。
出生于台湾的澳大利亚华裔小提琴家陈锐在社交媒体上拥有众多粉丝,他说,有观众会对他能演奏门德尔松(Mendelssohn)等作曲家的作品表示惊讶,还说那些音乐并不在他的血液里。虽然他认为现在歧视减少了,但他说在自己职业生涯早期,很难获得来自欧洲的机会,他觉得部分原因在于自己的亚洲血统。
“人们会因为你不循规蹈矩、违背文化传统而感到不快,”现年32岁的陈锐说。“这就是古典音乐界的一大弊端:对新事物的恐惧。”
亚裔女性艺术家则表示,她们还面临着其他障碍,包括对她们的刻板印象,认为她们是有异域风情的、顺从的。42岁的韩裔美籍钢琴家素妍·凯特·李(Soyeon Kate Lee,音)透露,一位指挥家曾在其他乐团负责人面前说她“质优价廉”,并建议她跳一段大腿舞。
小提琴家门田由佳(中左)说,亚洲音乐家被视为“某种入侵物种,就像鲤鱼或杀人黄蜂”。 CHRIS LEE
仇外情绪也很普遍,认为亚裔抢走了管弦乐团的工作或音乐学院的名额。密尔沃基交响乐团(Milwaukee Symphony Orchestra)的小提琴家角田佑佳(Yuka Kadota,音)说,亚裔音乐家被视为“某种入侵物种,就像鲤鱼或杀人黄蜂”。
现年43岁的角田是日裔美国人,她说在最近一次演奏勃拉姆斯(Brahms)的弦乐五重奏时,她感到“难为情而且有点抱歉”,因为五名演奏者中有四人是亚裔女性。
“我不希望人们认为我们正在接管(这一行),”她说。
亚裔艺术家的匮乏
尽管亚裔在管弦乐团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但他们在音乐行业的许多领域,包括指挥、作曲和歌剧,仍然没有得到足够的代表。
“我试着把拒绝当作现实的一部分来接受,”指挥家陈美安说道,她是芝加哥小交响乐团(Chicago Sinfonietta)音乐总监,并即将就任奥地利格拉兹创艺乐团(Recreation — Grosses Orchester Graz)首席指挥。
48岁的陈美安生于台湾,她说在得知她是亚裔后,一些赞助人会取消会议,主持人也会撤掉她的演出机会。“我得靠脸皮厚才能走到这一步,”她说。
指挥陈美安说,在得知她是亚洲人后,人们取消了会面和演出机会。 CHRIS OCKEN/CHICAGO SINFONIETTA
近年来,各艺术组织纷纷承诺,要主打更多元作曲家的作品。但亚裔艺术家表示,除了庆祝春节等节日音乐会,他们基本上还是被排除在外。
根据纽约州立大学弗里多尼亚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Fredonia)的作曲人多元化研究所(Institute for Composer Diversity)对88家管弦乐团的分析,在2021-22演出季美国管弦乐团的计划曲目中,只有约2%是亚裔作曲家的作品。
亚裔艺术家的稀缺在歌剧领域尤为突出。长期以来,歌剧一直在与缺乏种族多元化作斗争。大都会歌剧院(Metropolitan Opera)作为美国最大的表演艺术组织,在已经宣布的下个演出季主要角色的233位演唱者中,只有14位——也就是大约6%——是亚裔。其中四人都在同一个作品里:莫扎特《魔笛》(The Magic Flute)的节日简化版。(亚裔约占纽约市人口的14%。)
如今音乐学院的重点声乐课程都有大量的亚裔学生;曼哈顿音乐学院(Manhattan School of Music)表示,该校声乐艺术系目前47%的学生是亚裔。但这些亚裔在歌剧舞台上远没有得到足够的呈现。
男高音范尼古拉斯曾被告知要改姓,这样他就不会被视为“又一个无趣的亚裔歌唱家”。 RYAN YOU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现年42岁的范尼古拉斯(Nicholas Phan)是拥有中国和希腊血统的男高音,他说亚裔往往被认为技术上严谨,但在艺术上空洞。一位老师曾对他说,他应该使用非中国姓氏,这样比赛评委和选角导演就不会把他当作“又一个无趣的亚裔歌唱家”。
当亚裔在歌剧作品中获得一席之地,所能扮演往往是《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中的巧巧桑(Cio-Cio San),或是《图兰朵》(Turandot)中的公主这类同质角色。这些经典作品都因对亚洲人的种族主义描绘而受到批评——但著名中国女高音和慧说,她喜欢唱《蝴蝶夫人》,这是她的代表角色之一。
女中音妮娜·吉田·尼尔森(Nina Yoshida Nelsen,音)表示,在过去10年她参与的180多场演出里,只有九场的角色算不上典型的亚洲人。
“我的成功建立在我被符号化的基础上,”有一半日本血统、41岁的尼尔森说道。今年3月,她在一篇Facebook帖子中呼吁其他人“别再把我眼睛的颜色和形状当作异类、当作‘特型角色’了”。
尼尔森说,不到一周,她就收到了三份工作邀请,其中没有一个是刻板印象的角色。
推动变革
“我们是时候大声说出来,不要害怕了,”53岁的苏淳素(Su-chun Su,音)说,他是台湾出生的小提琴手,自1990年以来一直在亚特兰大交响乐团工作。他说,要让乐团领导人对亚裔乐手提出的问题感兴趣曾经是很困难的,直到今年3月六名亚裔人士在亚特兰大被枪杀,引发了广泛的抗议。
“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发生,”苏淳素说。(乐团在一份声明中说,它正在努力建立一种更具包容性的文化,不过它承认“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尹惠英(Hyeyung Yoon,音)曾是基娅拉弦乐四重奏(Chiara String Quartet)的成员,她认为亚裔表演者没有讨论种族主义和身份问题的论坛,因此于去年成立了艺术家联盟“美国亚裔音乐之声”(Asian Musical Voices of America)。该组织每月在Zoom上举行会议。
尹惠英说,文化机构经常把亚裔排除在古典音乐多样性的讨论之外,因为他们被认为已经有了充分的代表性。“亚裔的经验几乎不存在,”她说。
一些艺术家在社交媒体上挑战他们的雇主。大都会歌剧院(Metropolitan Opera)管弦乐团的韩裔小提琴家米兰·金(Miran Kim)最近在Twitter上写道,她在演奏了《蝴蝶夫人》等带有种族主义夸张意味的作品时,感到“疲惫和沮丧”。她还批评大都会歌剧院出售一款蝴蝶夫人主题的睡眠眼罩,称其唤起“异国情调的优雅”,是在模仿“印度公主或日本艺妓的迷人眼睛”。(眼罩已从网店下架,大都会歌剧院为此表示道歉。)
“我们不被包括在内,”31岁的金在接受采访时说,她指的是领导职位上缺少亚裔。“我们不是对话的一部分。”
金恩善(音,中),在2019年《卢萨尔卡》演出后鞠躬,她是韩国指挥家,也是美国旧金山歌剧院的新任音乐总监。她是在美国主要歌剧院首位担任音乐总监的女性。 KRISTEN LOKEN
目前有了一些进展的迹象。美国旧金山歌剧院(San Francisco Opera)将于下个月迎来韩国指挥家金恩善(Eun Sun Kim)出任音乐总监。她是第一位在美国主要的歌剧院中担任音乐总监的女性。
然而,重大挑战依然存在。正在质疑自己职业生涯的旧金山交响乐团中提琴手戴维·金说,他已经厌倦了就种族主义问题发表公开声明的语气等问题上与同事发生冲突。他还认为管弦乐队在使用有色人种作曲家作品方面做得不够。
从2009年开始在乐团演奏的戴维·金说,他意识到作为古典音乐家的工作不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他正在努力摆脱失落感。他说:“我不为自己是这个行业的一员感到骄傲,这个行业没有自我意识,却很有特权意识,而且非常不重视社会公正。”
他说,他相信在古典音乐——他称之为“伪装成艺术的种族主义”——对其遗留的不容忍问题进行反思之前,变革不会到来。
“从表面上看,亚裔在管弦乐队、合奏和独奏领域都被接受,”戴维·金说。“但我们真的被接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