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贫穷、疾病和战争,我唯一能做的是救命(组图)
我叫张军,今年58岁,是恢复高考后的第四批大学生,1985年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后进入卫生部工作。
1993年,中国正赶上下海潮,我放弃了铁饭碗,加入一家总部位于英国的公益机构,工作任务是在缅北做基础卫生建设。比如推广儿童免疫接种、疟疾防治、推广新法接生、建立卫生所等等。
刚到缅北时我住在竹棚里,地是土压实的,气候比较潮湿,才隔一晚就长出许多菌菇。
缅北和云南接壤,局势复杂发展慢,偶尔会有一些小规模的武装冲突,产生了很多社会问题,国际上好些公益机构都跑来援助。我所在的HPA(健康扶贫行动,原无国界卫生组织)就是其中一家,每年能从联合国儿童基金、联合国人口基金等渠道争取来大约600万英镑的活动资金。
疫情暴发后,防疫变成了第一位。我和团队临时调整方向,为中缅边境的疫情防控添了把力。我们投入70多万美元,从中国、缅甸内陆和国际市场购买了大批防护物资,口罩、防护服、消毒液、测温计,样样都有。缅北地方政府资金、能力有限,而我们刚好可以解决这个需求。
这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在查看要采购的防护服样品。
今年2月底,我就已经向总部申请调动经费。那时候整个缅甸还没发现一例病例,项目资助人也是举棋不定。但缅北的卫生条件我是清楚的,连核酸检测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救治了。一旦出现病例,根本招架不住,所以预防完全有必要。
疫情管控后,做边境运输的很多物流公司都停了,各个关口之间不允许人员流动。好在无论是缅甸中央政府还是缅北的这些民族武装,我们以前都经常打交道,留给人家的口碑还不错,很快就协调出一条绿色通道。把货运到关口,换车、换人,整个消完毒就可以转运进去。
从缅甸内陆进入缅北特区的一处关卡,我们的工作人员在接受消毒。
最早缅甸只有首都仰光可以做核酸检测,缅北要是发现病例,等样品送过去早就不知道传染给多少人了。我们就协调建立了一套联防联控机制,早发现早控制,还能降低境外病例输入到中国的风险。
那段时间,我们为缅北的几个特区提供了一些物资,告诉他们中国是怎么做防控的,教他们建隔离点,其实就是所谓的照着国内抄作业。
这是当地搭建的简易隔离区,一旦发现疑似病人要立即转运到这里。
除了防疫,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对避战边民的援助。缅北边境有一片棚户区,叫避战边民安置点,14个安置点里差不多有35000人。我们团队负责其中8000人的粮食供应,每年要提供1300吨粮食,帮他们维持基本生存。他们为了躲避战争离开原来的村子,已经没有耕地了,很难养活自己。
2月份封关之后交通麻烦了。粮食的事情要是不解决好,边民是要出大问题的。最后想尽办法,把一车车的米、油、豆运了进去。
一位棚户区的母亲来领粮食,身上还背着孩子。
这些避战边民都是集中居住,但凡有一个病人就很容易大规模感染。我们介入之后先制定了一个防控方案,跟当地政府一起修建那种很简易的隔离区。咱们叫方舱医院,这边其实就是草棚子。一旦发现有发热或者疑似症状的人,就要挪进去。
从中国回缅甸的人也不少,疫情前有很多缅甸劳工在中国打工,想回缅甸内陆就要经过缅北,按照规定一律就地隔离21天。这么多人的管理、这么长时间的生活都是摆在眼前的问题。这些人不归缅北地方政府管,我们通过修改预算,给他们争取来一些伙食费和交通补助。
这是一位在中国务工返缅的女性,隔离期满后拿到了证明和路费补助。
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缅北地区没有一例确诊病例。这次能帮上忙,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在缅北待过,那边什么情况心知肚明,很清楚他们需要帮助,之前做的也都是卫生方面的事,比较有经验。
早在1993年,我就已经和缅甸结缘。当时缅北向国际社会求援,希望能从人道角度得到帮助。一位在英国公益机构工作的朋友想让我去了解一下情况,写一个项目建议书。那时候我还在日本访学,想着离学习结束回去工作还有几个月的空档期,就接了这个活儿。
当时签的是短期合同,没想到能做成长期项目。年轻人嘛,对新鲜事物有好奇心,总想出去看看。那时候云南还没有高速公路,我光是从昆明到边境就花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路上遇到塌方堵得走不了,只能在公交车上睡觉,等推土机开道之后继续前进。
从边境进入缅北,就没有公交交通了。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要搭车,我搭过三轮车、拖拉机、还有货车,能搭一截是一截。到了县再往村里走就要靠腿,去一趟半个月都回不来。当地派出两个向导跟着,帮忙带路、做翻译,我每天吃、住就在老乡家解决,自来水、电、通信统统没有。
1998年,我在缅北下乡时的照片,土路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坑。
了解完情况我写了份调研报告,公益机构挺认可,就让我在那边开展项目。几个月下来,我还是挺慌的。当时做公益没啥保障,个人社保、住房都不比“吃皇粮”安稳,从自己私利去想是挺难坚持的。我也想过走,但项目是帮妇女儿童救命,能做这事的机构和人又少,只能硬着头皮干。
我这个人没什么职业规划,想得不远,就这么干着干着,卫生部的岗位眼看没法保留了,只能跟单位说回不去了。那时候正是下海潮,离职的人不少,同事们有的做生意有的出国留学,我没觉得丢了铁饭碗特别可惜,索性留下来闯荡。
真正让我迷茫的是缅北这边,计划是先做一年看看,但第二年会不会有资金投入都不知道。每次想走的时候我就劝自己,说再混一年吧。结果来年一个人变成三个人,成立了一个小团队。一位医生原本在国内干得好好的,都辞了职来做这件事,我更没法走了,一晃三四年就过去。
经过路太烂的地方,需要大象来拉车。
90年代初,中国经济也不发达,但是有活力。缅北这边就比较落后了。当地人住的房子是草棚房,四根棍子一撑,棚子底下养牲口,上面住人。我到人家里头走访,轮到谁说话才穿着衣服出来,因为他们的布要自己纺,缺衣少穿的,好多小孩都是光着身子,有的女孩都挺大了也没衣服穿。
山民还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种粮食是先把森林烧掉,烧完再挖些坑,把种子往里一倒就走了,到了该收庄稼的时候再来,属于靠天吃饭。粮食收成好的时候,也就够吃七个月,剩下的时间得找野菜、野果充饥。
这是前几年拍的,几岁的小孩都要天天去河边提水,后来我们帮很多村子通上了自来水。
没学过医的人都能看出来当地很多人营养不良。有的小孩人特别瘦,肚子特别大,很明显就是低蛋白水肿。脸看起来是没有血色的那种白,把眼睑翻下来一看,也是苍白。大人一样,腿上一按一个坑。为什么会这样,一看他们的食物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们吃米饭就是做熟了放点盐巴,还有朝天椒,别的什么都没了,没有油,也没有肉。吃肉还需要去打猎。
我就是去了缅北之后开始吃辣椒的,因为干吃糙米咽不下去,得就着辣椒往嘴里塞饭。我吃饭特别快,也是那时候训练出来的,一餐饭五分钟就结束了。后来家人还开玩笑,说我应该肚子里长牙,不应该在嘴里长。
2018年,我在克钦带队进行免疫接种 ,中午在老乡家休息,吃的是自带的方便面。
当地的卫生状况很差。举个例子,妇女生孩子的时候就拿竹片把脐带割断。这还算好一点的,有人直接用生锈的烂剪刀、随身带的柴刀去割,反正是什么顺手就用什么,破伤风的发生率很高。而且这里几乎找不到没得过疟疾的人,至少没见过5岁以上没得过疟疾的人。10个人里面,有6、7个是得疟疾死掉的。他们没有药,第二年到了季节还得复发,疟原虫留在身体里,只能靠自己的抵抗力。一有症状就刮痧,弄得浑身都是血印子,想通过这种方式活下来。
1998年,我在下乡途中遇到一位得了疟疾发高烧的小女孩,用药治疗后好转。
另一个给我刺激的比较大的就是死的孩子特别多。45岁以下的育龄妇女,生孩子的存活率能有一半就算好的了。有的生10个,6个都死了。所以生育率特别高,因为生一个很有可能活不下来。
这是我们的卫生员在做检查,缅北高龄产妇比较多,生育风险高。
当地传统接生是这样,比如在村里王大妈和李大妈有两下子,大家生孩子就会去找她们。还有一种是婆婆帮媳妇接生,因为她们自己生过孩子。我们去了以后,首先从王大妈、李大妈这群人开始培训,下发消毒接生包,告诉她们以后接生要带上手套,铺上垫子,给会阴部消毒,割脐带要用干净的刀片。她们做一例新法接生,我们就给一例补助。
这是按照卫生规范清洁接生的场景。
前后用了将近10年时间,我们才实现新法接生的普及。孩子的存活率大大提高了,有妇女找上门来问我们要“避孕的东西”,因为孩子都存活,她养不了那么多。在此之前,节育、避孕这些事情对她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之前,当地人无论大人小孩,有病几乎不会去看医生。我们去了以后,想尽办法让政府和老百姓觉得卫生是个很重要的事。
2012年,我在缅甸克钦第一特区向当地政府作项目介绍。
刚到缅北那几年,进村打疫苗特费劲。有人传言说,打了这个东西就不能生孩子,结果下次进村就没人出来了。只能去找村里有威望的“头人”,通过他去召集人出来打针,他说一遍比我们说一百遍都顶用。
找个地势高的地方,用铁皮喇叭一喊,村里的人基本上都能通知到。
有一些人半信半疑,比如说儿童免疫接种完以后会有反应,有的孩子马上就发烧,大人觉得接种肯定不是个好东西,甚至会想,我们是不是在拿孩子做试验。
这就需要一个等待的过程。当时麻疹发病率也比较高,一村一村的人发病,很多人死亡。你讲疫苗他们不信,但打完之后他发现起了个包,发烧几天就好了,以后再得麻疹,腹泻什么的也少了。慢慢地,老百姓就觉得这东西是有用的,我们用了四五年时间,才让多数当地人适应打疫苗这件事。
团队成员在给婴儿接种疫苗。
其实最能把我拴在这儿的,还是精神上的收获。你设计的卫生体系人家挺重视,做了几次之后就感觉到有点价值了,有那么一种满足感。
1993年刚去的时候,项目组就我一个人,后来又“忽悠”过来俩。1995年,我们开始搞卫生体系建设,培养一些有点文化基础的当地人。根据她们的教育水平,去编一些能懂的教材,请一些老师做培训。
最初培训的时候语言这关就过不去。缅北少数民族多,一个班讲六七种语言的都有,我得找六七个对应的人来培训。拿教材给她们看,根本读不懂。比如简单的解剖部位图,你用标准的语言去讲生殖器,无论怎么讲她都不知道,一定要用难听的话说这是个啥,她才明白。
这是村里面的卫生所,药品就放在竹架子上。
我们一共培养了2000多名志愿者,分布在缅北的各个村子,基本上都是女性。我们不断地给她们提供技能培训,就是为了在开展活动的时候有一个掌握点卫生知识的人来配合我们。后来还帮村里建了卫生所,这样培养的人就有地方去工作,不然又回去放羊了。我们还跟当地政府沟通,给她们争取一些补贴,不然没法养家糊口。现在,缅北的卫生状况已经改善很多。
在缅北,我和几个当地小女孩自拍合影。
我们项目组正式员工有160多人,最多的时候超过200人,其中四分之三是当地人。刚开始那几年流动率比较低,一个原因是那时候博彩业不太发达,勾引年轻人的事少。现在年轻人谁都来挖,去当地赌场当发牌手,一个月挣一万块钱也很轻松。就是在赌场外面摆个烧烤摊,也能挣不少钱。我们给不了这么高的工资,有些年轻人干脆就去做那些。
我们培训的一位缅甸医生来中国进修实习,后来他学会中文,在缅甸工作不久就跑回中国打工,医生也不做了。其实也能理解,在缅北的卫生所里做医生工资确实低。
这是我们机构在当地的一名雇员。
造成人员流失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安全问题。缅北时不时有武装冲突,打起来的时候,能听到附近枪炮声。有一次,炮弹刚好落到我们驻地附近,炸起来的东西掉在房顶上哐哐哐地响。
一般情况下,交战双方不大会跟平民发生交火。他们打仗不是密集地打,而是在一些重要地标附近炸几下就停了。和平期还好,激战的时候天天都能听见枪炮响。这么多年,我们没有员工在交火中受伤。培训的学员中,有一个女孩子在毕业返乡的路上触雷遇难。待在这样的地方确实不太安全,但我们要是吓跑了,那些村民更没人救了。
局势最乱的时候,缅北的很多NGO都撤离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一打仗也开展不了工作,就先让我们的女员工和年龄大点的员工暂时休假,离开这个地方,剩下一些人留守。
现在回想,我都不敢相信我们这一群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缅甸是热带雨林气候,蚊子很多,蛇虫之类的也多得去了,被蚂蝗咬也是家常便饭。有的蚂蟥像小线头那么细,我得戴上眼镜才能看见。
我自己也得过疟疾,被蚊子咬了之后就开始发烧打颤,俗称“打摆子”。好在我们自己有药,上了药症状就能控制住。待了几年的同事,基本上都得过疟疾。现在又时髦了,改得登革热,好几个项目经理都撂倒了,有的人已经得了两次。
2019年,我在缅甸佤邦做农村发展项目时和一位村长的合影。
刚去缅北的时候,在那边的中国人也有不少,不是伐木就是开矿的。见我们在做卫生这些事,当地人问我“你确定你是中国人?”他没想到除了伐木、挖矿,还有中国人专门过来做卫生援助。所以我们也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改变他们的对中国人的认知。
我曾经请北大的一个老师给我们做过项目评估,他回来以后就跟卫生部的一个司长说,"你应该感谢张军,他拿着外国的钱带了一帮中国人做事,人家当地老百姓以为就是一帮中国人在帮他们。”其实不管谁的钱,老百姓看你面孔是中国人,他就感谢中国。
团队中有不少年轻人,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干得很开心。
我现在最高兴的就是带了一帮“后浪”上来,包括海外留学之后加入进来的人才。他们不是把这个事情当工作做,而是当事业做。中国现在的这些80后90后,真不像我们老一辈想象的那么回事,谁要说他们不行,我可以跟他辩。
现在,我们跟浙大、北大、清华、中国疾控都有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机构已经在外头晃荡了二三十年,有这样一个国际工作平台,公益做得还算不做,可以给学生们提供实践的机会。
这是截至目前,跟我们建立合作关系的院校和机构。
国际上很多慈善机构每天碰红酒,聊这个行动计划,聊那个行动计划,高层人士也都出席,大家很愿意合影。如果是个真计划,就要落实到这种最贫困、最边远、最边缘化的人群身上。
我们就是一帮灰头土脸的人在这搞,也提不出什么面子上的事,就自己做着自己心安。甚至不需要公众知道,只需要当地人了解我们就行了。实际上就是在跟老百姓一起做事的过程中,我才成长起来,才学到东西,才成为一个公益人。而不是说哪个老板给我们一笔钱,拿到资金就变成了公益人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妈是老革命,记得有一次我跟她说,我在一个非政府组织工作,她听了特别生气,说我简直就是家里的败类,她以为非政府组织就是不要政府。后来我给她解释,给她看报道,看写的东西和拍的照片,老太太就改口了,“我儿子干的这个事挺有意义。”
春节打扫完卫生老娘为我擦汗,她今年已经93岁。
从1993年到2001年,我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缅北,有时候过年都回不去。2001年机构在云南设立了办公室,我开始两边跑,后来家人也跟着到了昆明。
和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有人劝我别瞎折腾了,忙了这么些年自己的事都没有顾上。人家是好心,跟我说这掏心窝子的话。但我觉得人生还是要看个人愿意走哪条路,别人很在乎的东西对我可能一点也不重要。你每天吃海参觉得幸福,我一碗面下肚就觉得特舒服,吃海参可能还消化不好。
脱了布鞋坐在草地上,这样的简单生活我觉得挺好。
当年留到部里的同事有的已经官居要职,说实话我挺为他们高兴的,我只是选择了自己觉得可以做的一件事,算是过上了另一种人生吧。活到这份上,还是要自己赋予生活意义。
在缅北大山里,我经常能看到老百姓砍柴烧火,噼里啪啦的,这是他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后来,我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二十年砍柴”。对我来说,砍柴这件事就像在缅北搞健康扶贫,能“砍”出个门道来也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