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夜,伊朗好友告诉我:他的弟弟已经双肺全白(组图)
编者按:今年的3月20日是伊朗新年诺鲁孜节,在以往,这意味着公众假期、合家团聚与拉动国内消费的难得机会,但在今年,它意味着正在疫情下挣扎的伊朗又迎来了一次程度空前的考验。
尽管节日气氛较往年已淡薄许多,但自3月17日起,仍有约300万人离开伊朗疫情较重的13个省外出旅游,留在本地的也基本放弃了此前一个月的防疫隔离措施,新年伊始,德黑兰仍在自我隔离的市民只剩20%,与之同时,伊朗全部31个省都已出现感染病例,在检测范围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总感染人数已超21000。
直到发稿,伊朗平均每十分钟就有一个人死于新冠病毒,而医护人员牺牲数字还在不断上升。
“帮我找找丙球蛋白吧,我们在跟时间做斗争!”
伊朗的新年夜,我收到的第一条信息不是祝福,而是求助。我一个伊朗好友的弟弟上周被家里佣人传染了新冠病毒,现在已经双肺全白,情况危急。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她一周前向我询问有无防护服和护目镜的用意。
她住在德黑兰富人区200平米带院的豪宅里,在伊朗算是身处社会金字塔尖的大户,尚且拿不到救命药物,伊朗普通重症患者的无助可想而知。
在这之前,虽目睹伊朗疫情扩散迅猛形势严峻,邻里朋友间却一直未见有人罹病,冠状病毒在我眼里更像是研究伊朗社会的一个因子,令人担忧,却与我无关。如今,身边好友至亲正游走于生死边缘,我才真切感受到病毒的存在,而自此与没有亲友染病的伊朗人生活在了平行的世界。
政府朝令夕改
昏昏沉沉睡到伊朗年初一早上,起来看领袖哈梅内伊的新年致辞。他承认过去的一年是伊朗多灾多难的一年,以洪水开始,至苏莱曼尼遇刺达到高潮,又以新冠病毒收尾。不过哈梅内伊强调,多难兴邦,“追求安逸和福利的民族不会取得任何成就”。
领袖话音刚落,鲁哈尼也发表电视讲话,认为过去一年伊朗经济发展成绩斐然,通过发展非石油经济“挫败了美国制裁”,喊出“一年更比一年好”的壮语,更预测新冠病毒将很快从伊朗消失。
看上去是很美,可这一通总统发言,不仅与领袖刚刚结束的讲话基调不合拍,也与德黑兰市长几天前“美国制裁导致伊朗经济脆弱无法隔离城市抗疫”的言论相矛盾。
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新年讲话 / 视频截图
其实伊朗统治阶层之间的意见分歧,早在三月中旬就因抗疫对策而公开化了。
3月13日,伊朗武装力量总司令巴盖里在开完防疫总部会议后,对记者称军方计划“24小时内清空街道商场和城市间交通”、“未来10天内排查出所有疑似新冠病人”,俨然一副上个月武汉封城+建方舱医院的态势。我和部分伊朗人一样,马上开始囤肉囤菜,尽管蔬果摊老板劝我即便封城蔬果摊肉店也照样开门:“囤东西没用,有需要随时来买新鲜的”。我当然没听他的。
结果第二天,街上一个军警都没有,大店小店全都开门。
第三天,鲁哈尼出面讲话,说抗疫政策里根本就没“封城”这个词,还批评了部分省份不听中央指挥擅自自我隔离的政策。当晚,德黑兰市长就发表了上述政府想实施隔离又没办法搞隔离的言论。
政府的反复态度让民众炸了锅。伊朗大学生民调显示,9成民众在巴盖里讲话后支持清空商场街道,毕竟疫情抻了一个月,伊朗民众心再大,生活还是受到了影响。电影球赛没得看,正常的社会生活也受到了限制——因为伊朗人依然觉得新冠病毒对老年人更致命,与父母分家的年轻人不敢去看父母,跟父母住一起的不敢去搞轰趴这种夜间活动,大家都怕通过自己把病传给家里年长的至亲。
伊朗一家购物中心会议室被改成了临时医院 / 网络
所以大量民众拥护伊朗军方决策,希望政府尽快采取果断措施结束疫情,让生活回归正常。
可这空前的支持仍然泡了汤,现在鲁哈尼政府突然来了个政策180度转弯,不仅禁止封城,还让卫生部副部长在国家媒体上宣称疫情结束前伊朗将有55%-70%人口染病,直接把英国群体免疫的策略拿来了。可是等等,英国好像也已经改口了吧?
民众破罐破摔
作为在伊朗定居的人,政府朝令夕改的政策坑怎么也躲不开。巴盖里讲话后,我为隔离做准备,小冰箱里塞了太多囤的肉菜,电机连轴运转最后自燃罢工,我也只能一面赶紧把冻肉煮熟,一面从外面叫师傅来修。
师傅是个大大咧咧的胖小伙,进门给他喷酒精消毒还满大的不乐意,中间又出去到巴扎买配件,给了他个口罩也不戴。最后冰箱倒是修好了,苦心孤诣搭建的居家隔离防线也泡了汤。
心里想骂娘,可是仔细看看伊朗的现状,却找不到一条隔离的理由:疫情已经扩散到各地,隔离已经没有意义;考虑到伊朗食品厂、工厂大多离市区很远,一旦搞了隔离员工上班都是问题,食品和工业产品供应不到位,社会要出乱子;经济被美国制裁的不死不活,隔离后没有底气让巴扎、商场在歇业的情况下照发员工工资,而新年前的大规模民众消费又是每年不多的拉动经济增长的机会……
伊朗百姓没心情替政府分忧。他们一看无望短期内结束疫情,干脆破罐破摔放弃隔离,随心所欲及时行乐。青年男女跳火节围着火堆手拉手载歌载舞,楼上姑娘家开趴音响把整栋楼震得直晃,巴扎里的消费者更是摩肩接踵唾沫星横飞。伊朗政府公布的民调显示,3月15日鲁哈尼宣布绝不搞城市隔离政策后,德黑兰继续老实在家自我隔离的市民只占到市总人口的20%。
3月19日德黑兰一处市场中采购年货的市民 / 网络
而且新年来临,疫区民众假期期间四处出行,新冠病毒扩散势必加剧。哈梅内伊一个月之内第三次下宗教裁决,要求民众切勿外出旅行;官方媒体上也开始渲染新冠的恐怖,威胁说民众若在新年假期不遵守规定四处串访,伊朗疫情死亡人数将超百万。
不论是教法裁决还是舆论恐吓,没有军警强力部门配合落实,最后只能指望百姓自觉遵守居家隔离规定。
然而,伊朗百姓不像东亚人那么听话自觉。据伊朗警察局统计,新年第一天德黑兰、中央省这样的疫情严重省份约有300万民众到疫情较轻省份出游。我所在的德黑兰成了座鬼城,街上半小时看不到一个人影,而旅游胜地设拉子的城市入口却排起了数公里的汽车长龙。
我打电话问一位之前信誓旦旦支持政府隔离举措的公务员朋友,有没有遵守规定老实在家待着。他说自己带着全家去西部省份哈马丹旅行了。我再问他为啥食言,他很委屈地解释:“我情况特殊,我一年就这么一次假期,再待在家里,对不起为旅行守了一年的老婆孩子啊。”
在我看来,疫区出行的300万人里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都跟这位公务员一样,这倒也符合伊朗人的民族特点: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这种为自己私利而无视公共卫生安全的行为,最后恐怕将成为一种人和人之间的互害。卫生部已经做出预计,新年后半个月,随着假期出行人员渐渐返乡,伊朗将迎来疫情第二波高峰。
面对危急形势,体制内部分专业精英心急如焚。哈梅内伊的私人医生、前卫生部长莫兰迪联合其他四位前卫生部长已经给鲁哈尼写了联名信,劝诫其迅速动用强力部门限制人员城市内和城市间不必要流动。可卫生部长内马提对联名信事件的回复是,“伊朗抗击疫情的政策措施将成为全世界的榜样”。
这榜样要怎么树立起来,反正我不知道。
3月17日德黑兰大巴扎内的一位店主与顾客 / 网络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波斯历年初一下午,我放下手机,从伊朗公共领域官员就抗疫政策互撕的闹剧中转过身,凝视当下的个人生活时,只看到一片肃杀的气氛,连恐惧都吓得无影无踪。朋友的弟弟仍旧生死未卜,繁芜的生活骤然简化得黑白分明:要么死,要么活着。
伊朗人遇到困境时,会用哈菲兹的诗歌占卜。我自己却喜欢海亚姆,喜欢他诗歌中冷峻诙谐的格调。默祷后随手翻开一页,纸上赫然写道:
新年春雨濯群芳,劝君绝念把杯醉;莫忧来日化茔草,今日尽赏芳草翠。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与那些曾经蔑视疫情、纵欲行乐的伊朗人不再平行,我与他们已在灵魂与命运上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