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称为“天下第一黄”,却让中国电视开始说“人话”(组图)
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说过:“愚人创造了世界,智者不得不活在其中,”这仿佛就是主持人窦文涛的人生写照。
有人说,名嘴的动人之处各有千秋,白岩松晓之以理,董卿动之以情,而窦文涛则是秀之以趣。
窦文涛的节目里,谦卑与通俗是他的常态,自称以“黄段子”起家的他,被称为“天下第一黄”,却也让中国电视开始说“人话”。
《圆桌派》第四季即将开播的消息一出,立即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人们期待着这个“满嘴跑火车”的老油条,会继续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思想碰撞。
1.凤凰于飞
23年前,刚刚加入凤凰卫视的窦文涛,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在香港深水湾的出租屋里,他常常往窗口一站,用望远镜眺望远处半山腰上李嘉诚的豪宅,笑嘻嘻地冲着身旁的陈鲁豫和许戈辉说:“你们等着吧,十年后我一定会站在那栋别墅里,拿望远镜看对面的你们。”
这个时候,鲁豫就会调侃道:“站在李嘉诚佣人的房间里吧!”
窦文涛(左三)、陈鲁豫(左二)、(左四)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窦文涛没走进那栋别墅,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中国电视史上的一个创举。
1985年,对就读于石家庄一中的窦文涛来说,是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他考入了武汉大学新闻系,这位土生土长的河北青年,从此离开了故乡的小城,为了理想奔赴更广阔的天地。
大学生涯塑造了窦文涛一生的职业理想,毕业后,他辗转于几家电台和电视台,朝九晚五,业绩平平,直到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第二个改变命运的时刻。
1996年,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和一腔滚烫的热血,窦文涛前往香港,加入正在筹划的凤凰卫视,没想到在这里达到了他的事业巅峰。
刚到香港,囊中羞涩的窦文涛与陈鲁豫、许戈辉三人合租了一间单元房,深厚的革命友谊曾一度被邻居误解。
创台之初节目很少,他们一周有5天空闲时间,窦文涛心想,我干嘛不去再打一份工呢?于是他每天去餐厅端盘子,虽然辛苦,但那是窦文涛最单纯快乐的时光。
香港的沦陷,成就了张爱玲笔下的倾城之恋,恰恰与之相反,香港的回归,带给了窦文涛一个绝妙的机会。
当时,中英两国商定1997年7月1日是香港正式回归日,而6月30日开始,两国仪式性的直播就已正式拉开序幕。于是凤凰卫视推出了一档“60小时说不停”的栏目,不间断直播香港回归的整个过程,这对主持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窦文涛上场前紧张得大脑充血,一直在嘴里默念佛经,然而镜头一给到他,他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一个人竟然从头到尾撑了6个小时。
台里对文涛的潜能有一个认识过程,通过这次出彩的表现,领导逐渐重视起这个平时看上去略显羞涩的小伙子,于是交给他一档新节目,名叫《锵锵三人行》,取自“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锵锵三人行录制现场》
据窦文涛说,《锵锵三人行》是领导逼出来的,最初定位是严肃的时事评论,而且台里没有经费,不会帮他天天找嘉宾,最好仨人固定。这可难倒了窦文涛,哪有人能什么都会聊呢?
每次没办法的时候,窦文涛喜欢在生活中找依据,憋到最后终于通了,聊天嘛!
于是立刻给主任写信,说大板块时段其实可以容纳一种非线性无主题的结构,他还为这个想法立了一个主义,叫「海天主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后来每次想起来,窦文涛都觉得这名儿傻到家了。
1998年4月1日,一个爱耍贫的主持人与一个跑题跑不停的节目,在香港凤凰卫视开播了。
从那之后,《锵锵三人行》开创性地将生活中的朋友闲聊搬上电视荧屏,谈风花雪月,讲尺度不小的黄段子,以调侃的口吻谈论时事,窦文涛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一种在此前的中国电视上罕见的语言。
一经播出,立即受到观众们喜爱,人们说:“终于有一个节目不装了”。
《新周刊》在《锵锵三人行》10周年的时候评价窦文涛对中国电视的贡献:“他让中国电视开始说“人话”,有效地令电视与生活中的知识分子们互换着谈资与学识,并使各种官方消息和民间话语找到了一个相得益彰的表达出口。”
于是,一张桌子,三个人,三杯茶,一聊就聊了19年,共5000多集,这看上去像极了一场行为艺术。
从马未都、马家辉到许子东、梁文道,嘉宾一茬一茬的换,主持人始终都是窦文涛,人们笑称“铁打的文涛,流水的嘉宾”。
在中国电视上,除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恐怕没有节目能像《锵锵》这样,能以如此的高密度扛这么久。
从1998年到2017年,这张不大的桌子,滋养了无数人的精神世界,也塑造了无数人的价值观。
随之深入人心的,还有窦文涛插科打诨的“混不吝”气质,他喜欢装傻,善于调侃,总是一副贼溜溜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的玩笑总是尺度很大。他常常自称靠讲“黄段子”起家。
一位报社主编第一次见到窦文涛,招呼他说:“你好文涛,天下第一黄。”
2.性情中的俗人
《锵锵三人行》逐渐成为凤凰的王牌节目,在阴盛阳衰的凤凰卫视里,窦文涛成了万花丛中一点绿。
《鲁豫有约》开播15周年之际,陈鲁豫将同是凤凰开台的五位主持人请进演播室,聊聊名嘴幕后的那些事儿。
《鲁豫有约》录制现场
唯一的男主持窦文涛站在正中,他自黑道:“我们是五大花旦,没有什么性别之分”,引得现场一阵欢笑。接着,鲁豫出题,请大家用一个词概括自己的职业生涯,许戈辉说了四个字“激情燃烧”。
窦文涛则即兴对了一首打油诗:“凤凰台上凤凰游,文涛越游越风流,戈辉燃烧正灿烂,文涛只剩一滴油”,观众们捧腹大笑。
妙语连珠,趣味横生,是窦文涛特有的主持风格,他能使沉重的话题不再压抑,使犀利的观点不再刺耳,总是试图用“不严肃”的调侃掩盖“正经”,这也让观众常常用“猥琐”、“油腻”这样的词来形容他,还称他“和稀泥”。
窦文涛也常常自嘲道:“《锵锵》的嘉宾有风骨,《锵锵》的主持一身媚骨啊。”
有一次,一本正经的王蒙上节目,他眯着眼笑道:“王老师这么多年来事业如此成功,与幸福的夫妻生活大有关系。”
嘉宾马家辉曾在节目上讨论人设的话题时说道:“这是个全民演戏的时代。”窦文涛笑着接道:“以为我是个IP,其实就是个屁。”
别人藏拙,窦文涛却喜爱露拙。
在人们眼中,《锵锵三人行》是一个有文化的节目,但其实这并不是窦文涛的初衷,他说:“如果我跟一个人的谈话,能够给你带来知识的营养和能够给你带来笑声,我偏向于给你带来笑声,哪怕没有意义。”
窦文涛小时候,父亲写字很漂亮,尤其擅长草书,但他从小就告诉窦文涛,给别人看的东西别写连笔,要一笔一划,字可以难看,但不能让人看不懂。这个道理窦文涛一直铭记在心,也逐渐成为了他的人生准则。
在网络上曾引起巨大争议的一期节目中,窦文涛请到了作家冯唐与演员俞飞鸿,在谈到大龄未婚女性的话题时,窦文涛问俞飞鸿说:“你觉得你天天自己一个人呆着,精神正常吗?”
窦文涛与俞飞鸿
其实在私底下,窦文涛与俞飞鸿是很好的朋友,两人以闺蜜相称,他对俞飞鸿再了解不过了。但像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发问,在窦文涛的主持里并不是少数,这不仅是为了抛砖引玉,激发嘉宾的表达欲,在某种程度上,更是代表了大众视角。
作为面向普罗大众的节目,主持人真的有必要用太多专业性词汇来进行描述吗?
窦文涛觉得自己主持《锵锵三人行》并不是在写论文,而更像是在画画,不只要把握色彩明暗,还要把握整体视觉,把专业性深层次的东西通俗性表达出来,这比主持一场大型直播晚会还要难。
而面对人们说他“和稀泥”,窦文涛觉得:“我的专业不是观点,我的专业是介绍观点,我才无所谓你这个观点是正确还是错误,我关心的是你这个观点聊得有没有意思,除了极少数大是大非的问题,我对大多数事情是没有观点的。”
稀泥,对他来说是种很好的生态,稀泥里微生物众多,就像他的节目也需要包容各种不同的观点,作为主持人,窦文涛时刻强调自己的职业素养。
曾在新疆生活过的王蒙,教给窦文涛一句维语,让他一直记忆犹新,并奉为真理,逢人他就会炫耀:“你知道‘塔玛霞尔’是什么意思吗?”
在对方一脸疑惑的表情下,他会得意地解释,这个词接近于我们说的嬉戏玩耍、怡然自得,其实人生除了生死之外,都是“塔玛霞尔”。
“有些人是影响世界,有些人解释世界,我呢,希望享受、感受世界,”这是属于窦文涛的“小家”理想。
3.一直“从心”
窦文涛不是没正经过。
2004年,窦文涛以迥然不同的形象开启了一档新节目,名叫《文涛拍案》,为人们讲解大案要案,他正义凛然激情澎湃,观众时常被他慷慨激昂的话语所感染。
然而《文涛拍案》的录制过程对窦文涛来说,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锵锵三人行》的录制,是直播形式的录播,没聊好的时候也不少,但录好录坏都是一锤子买卖,不可能让嘉宾上去重新聊一遍。但《文涛拍案》不一样,它正好卡在了窦文涛的强迫症节上。
《文涛拍案》
陈鲁豫回忆那时的窦文涛,他时常从早上录到午夜,说一遍台词,跑去看录像,觉得没发挥好,再跑回去重新说一遍,到最后所有工作人员都睡着了,他还在跟自己较劲。
到天快亮的时候,窦文涛一个人开车回家,正赶上大暴雨,他两眼通红,车两边的水花就像军舰激起的浪一样,看着远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他麻木的心中泛起了四个字:了无生趣。
后来窦文涛在一场讲座中讲到,自己中学时的日记本里记着这样一句话:“哥哥告诉我,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像对待一件艺术品一样。”他笑言所有的悲剧都因这句话而起,自己的拧巴从那时起就注定伴随自己一生。
缺少安全感是窦文涛与生俱来的性格缺陷。
刚到凤凰台时,他觉得自己表现落后,天天担心会被炒鱿鱼,每次拿到工资信封都因为害怕里面夹着辞退信,迟迟不敢拆开,到家后先盘算一遍家具怎么打包,才敢拆开。
“哎呦,没被炒啊!”找了半天没找到辞退信,窦文涛长舒一口气,然后又陷入了下一轮的忧虑。
尽管《文涛拍案》的收拾率极佳,但对他来说实在折磨,一再请辞之下,终于在2011年停播。
许多观众对窦文涛的评价里,总会带着“真实”这样的字眼,但窦文涛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很多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常常处于自我否定的状态,骨子里的自卑是平凡的家庭带给他的烙印。
童年窦文涛
他似乎总是努力把自己藏起来,这像极了他的父亲。窦家人从不到处串门,父亲出门总是戴着顶帽子,像是怕被认出来一样,走路特别快,回到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才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
和父亲相似,窦文涛一样不喜欢出门见人,《锵锵三人行》的主编毕蜂曾约他去看戏,她把票递给文涛让他自己先进场,但她发现窦文涛一直不安地站在她的背后,这才意识到他可能是需要人陪他一起进去。
进场后,台里的领导正巧也在,过来邀请窦文涛散场后一起去后台慰问演员,毕蜂回忆道:“他抱着他的背包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就咬着那个包躲在那个位子上了,整个人非常紧张,戏还没完,一溜烟跑了。”
窦文涛甚至一点不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有多紧密的关系。
他从不在节目里说“你好、再见”,观众调侃他是“不愿意跟世界打招呼的人”。
凤凰的小田十分精准地评价了窦文涛:“他是个文人,性格像头霸气的狮子,思考力像匹蒙古的野马一样奔放,但行动上却像只米老鼠。”
有人站着说话,有人跪着说话,窦文涛却总是蹲着说话的那一个,就像他说,自己不过“从心”二字,加在一起就是一个“怂”。
4.贪婪的求知者
在一期《圆桌派》的节目上,嘉宾向窦文涛取经,如何做到主持20多年依旧长盛不衰,窦文涛自嘲道,因为我就没红过,就靠着老腊肉的一股风干劲儿。
《圆桌派》
蔡康永说,如果你突然发现你看了很久的一档节目,突然不喜欢了,就说明你成长了,但窦文涛连同他的《锵锵》,自身一直在成长。
互联网时代让《锵锵》实现了覆盖整个中国的梦想,但也稀释了它无可取代的市场地位,节目的基调也需要随着大环境与时俱进。
从最初的侃大山,到明星三人行,再到百姓关注的民生问题,窦文涛始终尝试为节目不断注入鲜活的力量,这与他一贯以来旺盛的求知欲分不开。
陈鲁豫总是问窦文涛,你在家干嘛啊?窦文涛说,我在家忙不过来啊。
读书,赏画,看剧对窦文涛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他沉溺于把自己丢进知识的海洋里,一个人在里面遨游。朋友最害怕和他一起逛博物馆,因为窦文涛每次一进去就很难走出来。
在梁文道的眼中,窦文涛骨子里是晚明江南文人的性格。他的朋友圈子很小,都是些比他大5到10岁的艺术家、收藏家,没事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赏玩赏玩新得的石头、古家具、青铜器,仿佛生活版的《三人行》。
不断摄入不断输出,任外界风云变幻,窦文涛规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2017年9月《锵锵三人行》停播,窦文涛才从这场大梦中醒来,抬眼看看外面,恍如隔世。
这仿佛早有预兆,一位朋友曾替他去寺庙求事业签,中的签是“王质遇仙”。
这是一个民间传说,晋时一位名叫王质的樵夫上山砍柴,遇山洞里两老翁下棋,便在一旁观战。回到家,王质发现自己的斧柄已经朽烂,村里已经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了,原来世间已经换了朝代。
窦文涛就像那个遇仙的王质。
后世的文人给这个遇仙的故事安排了两种结局,王质或「号恸而绝」,或「入山得道」。不是没有惊慌过,但平静下来后,窦文涛给自己安排的道路,是作出些调整。
陈鲁豫的新书发布会上,窦文涛继节目停播后第一次面对大众,在提问环节,一名观众激动地问道:“文涛老师,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窦文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知道回哪去,但他知道自己正在努力地克服自己的拧巴,努力回归生活。
他开始频繁地“出去挣点钱”,参加之前觉得很丢人的商演,也去一些选秀节目当嘉宾,心里时刻慰藉自己,我又不伤天害理有什么丢人的。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愿意稍微妥协。
但有些事,他又不愿意妥协。在一场庆典活动上,北京特殊儿童康复训练中心的校长讲述了自闭症孩子的故事,窦文涛立即把属于自己的主持红包现场捐出,并说:“借花献佛,替我抱抱那些孤独的孩子们吧!”
《锵锵三人行》停播了,但窦文涛对知识的探索并没有停止。故纸堆依旧是他的命根子,有时为了查找一幅画的作者出身,他可以琢磨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新生的孩子渴望母亲的怀抱,窦文涛也贪婪地在知识的海洋里寻找天堂,“来这个世界走一遭,我想把每个人觉得好玩的东西都享受一下。”
好在,另外一档类似的节目《圆桌派》上线了,窦文涛依然用外圆内方的谦卑姿态,引领着一次次的思想碰撞,识图让思维的火花更美更绚丽。
观众们倍感欣慰的同时也发现,窦文涛还是那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只是经过岁月的沉淀,老腊肉的风味历久弥新,让人越发想要嗦一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