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读:日本新年号“令和”背后的中日文化投合与博弈(图)
继“平成”之后,“令和”成为日本第248个年号。日本政府宣布,该年号将于5月1日新天皇即位时更换。
说到新年号,安倍今日强调说,“令和”出自日本古典诗歌《万叶集》“初春令月,气淑风和”,意思是秩序与和谐,并强调它不是来自中国汉语典籍。而此前,日本247个年号,均引自中国文献。
安倍为什么特意强调不是出自汉语典籍呢? 这背后什么逻辑?其实有尴尬,也有隐秘的扭曲与博弈。
安倍的表达有两重尴尬——
一是两个汉字直接来自汉语不说,它们独立表达的意义,亦完全袭自汉语,根本不是自《万叶集》始。
所谓“令月”。最早出自《仪礼·士冠礼》:“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后汉书·明帝纪》:“二年春正月辛未……使尚书令持节诏骠骑将军、三公曰:今令月吉日,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以配五帝。”
这里的“令”,郑玄注:“令、吉,皆善也。”《诗经·大雅》:“令闻令望。”亦善义。
郭璞注《尔雅·释诂》:“仪、若、祥、淑、鲜、省、臧、嘉、令、类、綝、縠、攻、介、徽,善也。”
当然有其他更多义项,如主流义项“命令”。《说文》:“发号也。从亼卪。”徐锴注云:“号令者,集而为之。卪,制也。”还有“时令”“月令”之类;再有《诗经》“卢令令”,象声词。
所谓“和”。《广雅》:“和,谐也。”《说文》:“和,相应也。”俗常义则是和谐、平和、中和、和平。北京奥运开幕式,一个大大的“和”字。日本所谓“大和”民族,亦取义“和平”。
显然,两字义项,根本未出汉语典籍基本语境下的词义。
二是两字共出的语境,亦袭自汉语典籍。
《万叶集》云“初春令月,气淑风和”。东汉张衡《归田赋》则有“仲春令月,时和气清”。
这种表达甚至有抄袭之嫌。
《万叶集》汉化版始自中古尤其唐代中日交通密集之后,日本师法东土,故而诗句袭从,明摆着前后关系。
除了凸显本国传统文化之外,我想,应该有安倍想代表日本争夺汉字文化圈、东方文化甚至整个亚洲影响力的用意。他想渲染出日本文化的独立性。而且,强调“秩序与和谐”不是来自中国典籍,无形中等于阉割这一理念的中国源头,矮化我们。
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思维。之前读过日本汉学耆宿、汉字学家白川静先生的书,尤其是《白川静常用字解》,也曾看到一些扭曲的逻辑。
比如说“令”字,他明显回避中国文字学源流,直接向日本文化靠拢。他是这样解释的:“令。会议,形示头戴深深的礼帽、跪受神托之人。拜受到神托为令。义指天启、神之指示,亦指天子等大人物的诏书、命令。甲骨文、金文中,令曾被用来表示命……”
对于“和”字更是如此了。简直让人愤怒:“和,会意。禾同口组合之字。禾形示立于军门前的标本。禾禾并立为秝(li)。义示军门……和被视为最高的德行。”其中“禾”形说成立于军门前的标本,禾禾并立为秝 ,其实是胡说八道了。这里面有他早期为日本矛盾的军国文化辩护的用意。
当然,我们需要跳出来,看看这里面的一种语言牢笼意识。
日本人接受汉字,大致在古汉语楷书确立之后,已近东汉末。而规模化普及,则在公元6世纪末至7世纪初的日本推古朝。当时,日本正式从邻国唐帝国、朝鲜半岛接受儒教、佛教、道教等文化、宗教。其中各种文化的核心媒介就是汉字。这一影响已长达1300年之久。汉字渗透了日本的语言、文化以及日本人的精神世界。
日本近代以前的历代天皇诏书,大都用汉字书写。当然发音不同于汉音。即便“二战”宣布投降的裕仁天皇,最后诏谕,亦是如此。
鸦片战争甚至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多师承中国,东向思维甚重。不过,遭遇欧美早期殖民凌辱后,它开始全面学习所谓西方,脱亚入欧。甲午战争,战胜满清海军,东海几无中土舢板,日本士气大振;10年后,中国东北,日俄战争,沙俄一败涂地,日本人信心爆棚了。因为,10年之内,它打败了世界上两个最大的大陆国家。
从此日本对大陆不屑。它还不断挖掘过去几百年尤其是隋唐、元帝国两段历史,书写当年如何打败侵略者的荣耀。在日本人眼里,满清、近代中国已不是正宗的儒家文明,甚至已经无法为“东亚”“东方”代言。后来的“大东亚”概念,它便以自身为中心,构建国际政治体系。
万叶时期,日本开始创制自己独立的文字体系。不过汉字依旧延续下来。
打败满清与沙俄后,日本已很难自视为亚洲国家了。它对汉字的态度,亦趋于微妙。明治天皇时期,有过一轮密集争论,就是是否要废止汉字。“废止派”起初占据上风,他们的理由是汉字识读、书写太难,空耗民众心力。不过,当年日本工业化剧烈,社会伦理、道德风俗、环保压力甚重,日本不断反思全盘西化之弊端。“延续派”认为,与汉字相关的东方文化尤其儒家文明有补救西方文明之功用,且掌握汉字的多为贵族、上层社会,于是更得当局认同。
事实上,即使想强制废止,也不可能。汉字在日普及1000多年,已完全适应日本语言表达,且有诸多复杂的创新,完全转向假名体系,不止带来混乱,表达是否真正有效、经济、合适,当年尚无清晰认知。还有一层,汉字不仅丰富了日语,更是丰富了日本的文化与精神世界。废止汉字无异于阉割自身文化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这种牢笼之感,眼前也是如此。想想看,若真要展示日本彻底的文化独立性,索性连年号也不用汉字得了嘛。这里面,有日本这个国家对于中国大陆文化一种复杂的心理在。汉字虽然全球认知较难,属于比较难学的文字体系,但它却是儒家文明、传统文化的符号之一。若中断汉字使用,日本固然能彰显独立的日文符号,但无疑会弱化它与大陆文明之间的关联,从此少去诸多吸引海外关注的媒介。
早晨读完日本人白石隆《海洋帝国:如何思考亚洲》,虽然更像是一本突破大陆“超稳定结构”的书,但最后部分给日本的建议里,明显希望它重回亚洲。考虑到中美博弈,处于夹缝中的它,确实有动力强化它的亚洲尤其是“东亚”与“东方”的属性。此刻的“令和”有日本重塑国家形象的怀柔心理。
需要坦陈一点,在西方意识形态左右、操纵下,很多西方人对“东方”的认知,一度以日本、印度为中心。乔布斯从没来过中国,但早年游历印度与日本多多,且受它们影响较深,他心中的“东方”就主要是这两个国家。
某年,我在南非开普敦某广场转悠,背着一个标有红色汉字的包。有一个当地人张口就问Japanese,我说不是,然后他说taiwan。老实说,这让我一度有些郁闷。
过去多年,我们不断嘲讽韩国老是争夺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地标甚至节日等,将它包装成自己的原创。其实日本很多时候也是如此。这里面,既有它们的文化忧郁,也有我们自身对于传统文化价值的漠视。
还是要回到安倍的表达上。
综上,我们是否有足够的骄傲,嘲笑他与所有日本人呢?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嘲笑杂糅汉字的日语呢?
我们是可以为汉字的影响力自豪,但恐怕无法完全压制安倍与日本的一份独立性。
日文是用了很多汉字,但绝非毫无创新。日本人不仅丰富了汉字的使用(比如各种位相文字)与汉语词汇表达,还一度先于中国大陆落实汉字简化运动。其中,许多字我们还采用了它们的方式。甚至,日本人还创制了许多新型汉字。“中国”的“国”,就参考了日本对汉字的简化。当然这不是说中国没有过“国”。
另外,日本人还后创许多汉字。比如“前列腺”的“腺”、“酛”(酒曲)、“糀”、“働”等都是。你可能觉得都那么熟,怎么可能。但确实是日本人的创造。其实还有更多异体字以及兰学家们体系化的创造。你经常在网络上看到一些人晒一些诸多部首压缩一起的文字,日本不要太多。
1981年日本文部省过于审议会通过的《常用汉字表》,列有1945个汉字。加上人名地名等,超过2000个。
在我看来,这些还只是文字、音节层面的创新。由于大部分失去了汉字的语音特征,更多还是一种形象与所指的价值,它还是在文字的层面。
若想看更多细节,可以参考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博士笹原宏之的《日本的汉字》一书(新星出版社)。
而更大的创新,在于词汇层面。这一层面,日语对于汉语的改造,简直可以称为一场革命。
安倍的傲娇,在这一层面可以成立的。汉语里,不但没有过“令和”的表达,早期亦更没有几千种渗透现代汉语的日语外来词表达。
我这里说一句可能不太中听的话:如果没有日本人对于汉语词汇的创新,近现代中国的文化甚至革命进程都可能会受到偌大影响。
因为,截至目前,我们日常表达里的许多词汇,都来自日本对于汉语词汇的重构。
手边有高名凯等人编著的《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也有澳门大学周圣来博士《美意识的种子:和制汉词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一书。两本里面都列有大量来自日语的外来词。
随手举一些,就能让人吃惊。诸如:
“社会、证券、参观、商业、选举、政府、绝对、生产、欲望、野心、要领、用法、领土、理事、伦理、流露、伦理学、列强、立宪、螺旋、留学生、劳动、流行、利益、柠檬、浪漫、留学、民权、免除、民法、民主党、见习、美学、被告、没收、保释、场合、法庭、舞台、干部、本地、秘密、发表、版图、便利、版权、反对、博士、抱负、防疫、模型、分析、物理、化学、抽象、统计、调制、团体、数学、同情、中央、地位、只是、取缔、注入、直接、提出、体操、制造、错觉、从犯、市场、子女才、总理、积极、作物、自由、消防、心理、进化……”
我已经举不下去了。还有至少20倍以上的数目。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我们日常表达几乎无法脱离的词汇。在日本文化语言学里,它们都被称为“和制汉词”。我们通常说的来自日语的汉语外来词,大都是这种范畴。
《汉语外来词词典》里,来自日语的外来词最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罕见的语言交织现象?
这背后有复杂的历史原因。
若你审视上述词汇的搭配,你会发现,它们大都诞生在清末民初。我这里无法给你具体列出,若你有空,可以去翻周圣来博士的书。他对日语外来词的诞生做了阶段性分析(尤其侧重明治时期),并给出了一部分组合的文化逻辑(尤其是古汉语词汇的更新与重构)。
诞生在明治时期,一点也不偶然。因为,那是日本疯狂的全盘西化年代。它狂热地吸收着西方现代文明的种种。你能看到上面许多政治、政经、制度文明、技术文明的痕迹。
为什么用汉字去转译西方的词汇?除了日语入不敷出,应该跟日本1000年来引用汉字的符号化有关。就是说,在日语里,汉字虽然也有意义,尤其还残留着许多象形特征,但对日语来说,它仍还是异质的符号,如此,它比日语符号更有利于作为表音的部分组合起来,编译西方文明信息。
为什么中国人会吸收如此之多?我们自身为什么没有创造出来?
这既与文明的演进程度以及接受、学习有关,也跟汉语的文白语言的博弈有关。
清末民初,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满清帝国意识到自身落后,开始强化学习西方。而日本演进更快,并且对海外做了大量译介,它便成了许多中国留学生的主要去处。中国近现代诸多名人都受过日本的教育。周氏兄弟很典型。你去翻周作人的文章,会发现他对上述外来词的吸收就非常明显。
另外,清末民初,中国书面语经历了一场白话文革命。这个过程里,诸多新词与社会现实的碰撞,产生了巨大的重构效应。由于日本许多方面演进更快,它对西方文明的转译与编码,以及它对古汉语的重构——当然有汉字的包容性与生命力在——便成了近现代中国人接受的最大来源。是啊,大多数中国都没见过海外文明制度,自然与人文科学种种也还在发轫期,怎么可能先于社会现实造出词汇来。
这是语言学领域壮观的一幕,也是文化碰撞的奇妙一幕。它生成的结果,对于中国与日本这两个国家来说,都是无法估量的。这里面,有复杂的文化心理。
我们当然可以自豪地说,这体现了汉字文化圈的偌大影响力,日本深受中国汉字的影响。但我们也必须得承认,现代汉语词汇的层面,有日本的创新。
我一直在关注这种来自日语的外来词现象。过去我侧重单向的接受。今日我更习惯看双方的影响。依照我浅薄的语言学积累来说,至少在汉字文化圈世界,从来没有这种复杂的碰撞。
我一直视这一幕为汉字文化圈的耗散结构。若没有它,现代汉语的演进可能会迟缓很多。当然,这个无法真正去切割分析。毕竟,没有中国汉字,日本的语言也不会有今日的创新。日语文字被视为全球最多样、复杂的文字体系,融合了许多民族的符号,竟然还能和谐表达,算是一个奇葩了。
其实还有更深一层,这里暂时忽略。但我还是做一下提醒,它就是周博士书里提到的美意识的层面。它涉及到两个国家文化深处的交织了,尤其是文字、词汇世界里的审美意识。
20多年前,中国有过一轮“文化语言学“的热潮,也曾掀起偌大的争论,甚至学术斗殴。许多人参与其中。当时,批判的一方大多否认“文化语言学”的独立性。在我看来,不但一种语言内部存在碰撞,外部的碰撞之间更是如此。中日语言文字的世界,就是一块宝藏。
“令和”虽是汉字重构,但并非汉语词汇。所以,嘲笑安倍的同时,我们要回过来看汉语尤其汉字的未来出路。
明治维新时代的和制汉词,已失去它当年再造能力。未来的汉语,无论是文字的增益还是词汇的丰富,必须仰赖全新的生成机制。
目前我们还看不到更大的力量。
当然,中国内部仍有活力,一是方言,二是大陆与台湾地区、香港、澳门以及海外华人文化圈的语言连接,它会有诸多创新。
但我还是认为,它仍需要更多异质的语言碰撞。指望再度生成中日两国之间的案例,已经很难。这毕竟是一个全球化时代。
我认为,除了更广范围的接触之外,来自科技、商业与文化、语言的碰撞,可能更有力量。尤其是AI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