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登陆澳洲悉尼,口袋里揣着不多的钱,虽然吃住有小布(当时是我男友)不用发愁,但他要还贷款钱也很紧张,而且没结婚也不好意思什么都张口要,所以决定去打工。出国的人都知道,不管你在天朝英语多好,到了国外也是两眼一摸黑,什么也听不懂,天朝英语不注重听说。我当时英语烂的啊,根本就不好意思开口说话,自信心完全没有。
天朝是做记者的,根本就没敢想在悉尼找份本专业的工作,没英语怎么采访写东西?!而且当时还在读硕士,不能干全职。所以选择了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和技能又可以只周末工作的工作,餐馆服务员。因为对语言的不自信而选择了待遇最低的华人工。
就这还找了很多间餐馆呢。记得当时我提了一个大口袋,里面装满了个人简历,到了商场到处发。中餐馆大概也找了四五间,很多餐馆当面就回绝了,因为我不懂广东话而且又没干过,那些老板看了我的简历,以前是某某大报的记者,马上就说“no”,后来我就把什么记者呀,什么新闻学学士啊这些自以为骄傲的东西都删了,只说自己勤劳肯干,任苦耐劳。其实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以前在家的时候碗都不刷的人,什么吃苦什么的,自己心里都没底。
找了大概两,三个月。这期间,本来就没多少的自信心就更没了,心里的那个落差啊就别提了,给人端盘子都不要了。终于,一家餐馆给我打电话了,当时快圣诞了,估计他们是真需要人了,所以才要了我。后来证明是金子哪里都发光,是好样的干什么多出彩,本小姐在悉尼真正实现了“行行出状元”这句老话。
但开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家餐馆是广东餐馆,中午卖早茶,晚上卖晚餐。一开始我不受器重,只能干早茶服务员。有看客说,服务员不就是在那站着,有人叫就过去吗?不是的。这家餐馆有大概50张桌子,最小的坐2个人,大点的坐3个人,中的坐5个人,大的坐8个人,最大的坐12个人。经理叫阿杰(保护个人隐私用化名)人很精明,开工前给我上了10分钟的培训课。
他要求我看从1号到10号桌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最容易最轻松的区,我再也没轮到过)不许靠墙站,不许原地站,必须要来回走,来回走,没有事情的时候慢走,走的时候看着客人的桌子,有了吃空的笼,碟马上要加快脚步过去收走,要用最快的速度收碗筷,摆桌布,摆碗碟,准备下一个客人用。另外客人坐下后马上要问喝什么茶,然后去沏茶,倒茶。如果客人喝茶的同时还要喝汽水、冰水、酒水也要一并拿来。
当时刚来澳三个月,对于他们外国人平时吃什么喝什么根本不了解。阿杰给我写了一张纸,汽水的英文名,除了coke,所有的我当时都不懂全部都在10分钟内学会了。后来又加酒名,那就更难了,不过那是后话了。然后就开工了,早上十点半开工,下午三点收工,第一天一分钟我都没有休息过,也没去过厕所,搞错了很多客人的要求,流了一身的汗,受了无数的批评,终于熬到了收工的时间。真的,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就连大学军训都比这好。
干了一个周末回家我总结经验,为什么干的这么痛苦,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很多东西不会,很多事情不懂,这都好办,可以学,可以改进。但是精神上很痛苦,连十几岁的小孩都可以数落我。有一个广东仔,大概也就十七,八岁,叫阿三,他总和我过不去。他在那里做了很久了,人都熟,他欺生,看我新来的所以经常找我茬。我当时很生气,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和小孩子生气,他真的什么都不算。
但是如何改进我的处境呢?我要交朋友,要知道,天朝人做事都是拉帮派的,没有朋友的人什么也做不成。而且我是成心交朋友的,我只交我欣赏的人,不趋衍附势。不多久,我就和在那里做长工的阿明和辛地成了好朋友,她们都四十多岁了,80年代出国潮从广东来到了澳洲,辛辛苦苦几十年,生育了儿女,置下了房产,因为语言的原因,一直在中餐馆打工到现在。
阿明人瘦瘦小小的,人很善良纯朴,来澳洲快二十年了一直做餐馆。四十多岁了膝下无子女,和老公还有从广东投奔她来的一对双胞胎侄子住在一起,她还养了条狗,没事经常拉着我聊她家的狗又怎么怎么了。我想她可能没有孩子所以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狗的身上。后来熟了,她才告诉我以前也怀过几次孕但全都没留住,很遗憾。她说的时候是淡淡笑着说的,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事。她说眼泪很多年前都流干了,现在就剩笑了。她虽是广东人,普通话却说的很好,所以我很喜欢和她聊天。
辛地和阿明差不多,来澳州很多年,做餐馆也很多年。不同的是,她有一个女儿,正在上高中。这个女儿可是她的骄傲,似乎读书很用功,成绩也很好。我们每次聊天,中心话题一定是她女儿,我那时还没结婚更没孩子,对子女问题没有现在这么热衷,但我也是哼哼哈哈的和她聊,不时的也赞辛地命好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每次我这么一说,辛地都笑的合不拢嘴。
有了阿明和辛地这两个朋友,我在中餐馆的日子好混多了。不懂的就问她们,我自己的区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们也会赶过来“救”我,挨老板和经理的骂时,可以向她们诉诉苦。有时候她们从厨房里的熟人处拿来一两笼点心,也会给我藏起来一份,让我偷偷的吃。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吃”。在餐馆干活应该是不缺吃的,本来就是卖饭的嘛。可在我打工的这两年,我可尝到了挨饿的滋味。老板规定开工前和收工后给工人吃饭。开工前是早上10点钟,老板规定的饭是,两到三个菜,大多是蒸肉末,素菜,米饭。我们工人从前面服务员到后面后厨大概20多人,挤两张桌子。10点准时开饭,菜都是用超大的碟子装的,米饭也是用大桶装的。饭菜一端上来,所有人一窝蜂的冲到桌子前用最大的碗(那种装汤用的大海碗)和最大的勺子(汤勺)以最快的速度往自己碗里装饭菜,仅仅需要10分钟,所有的菜,饭都会一扫而光。
我一开始没见过这阵势,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在家里吃饭妈妈都会劝我多吃点,现在没人会劝,不吃饭等会儿饿死你没人可怜,因为下一顿要等到下午三点了。我最初还保持着淑女的矜持,后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面临的是生存与死亡,抢!吃!谁怕谁!我最后锻炼到全体人就我下筷子最快,吃的最快。
下午三点那顿也指望不上能吃到什么。干了一天的活,跑的腿都转筋了,又饿又渴,最想大吃一顿。可等待我们的是早上没有卖完的点心,二十多人都饿的眼蓝了,只有十几笼点心吃。我那时根本吃不饱,等下场之后,还要再去买一份外卖。
这样干了一段时间后,我的业务渐渐熟练了。熟练到什么程度?我可以一次徒手拿5个盘子,5个碗,5个茶杯,5双筷子及一个茶壶。步骤是这样的:左手拿5个盘子将盘子打开拿,这样就有了托底,上面放5个碗,每个碗里再放一个茶杯,右手拿5双筷子和一个茶壶,这样一次把桌子清干净,省的来回跑好几次,加快了速度。干早茶速度是很重要的,因为总是有一大堆人在外面排队等座位,如果服务员端茶倒水,清理桌面快些,餐馆就能多接待几位客人,赚钱也就多了。其实我们这些打工的完全可以不管餐馆业务好不好,但是如果想得到老板赏识,加人工就必须得做出样子来。
我的速度快上来以后,老板开始注意我了。一次他当着全体工人以及经理的面前夸我干的好。老板是很少夸人的,因为他怕人家跟他要加钱。所以这次当面表扬就显得相当重要,经理从此对我刮目相看,不再数落我了。其实老板表扬不表扬我,实在是无所谓的事,我又不是想当劳动模范,他的买卖我又没股份。我的目的是加人工,多给我安排几个shift,包括只有熟手才能做的晚餐。果然,不久老板就给我加了钱,还让经理给我多安排几个shift,晚餐服务我也开始干了。
从此我开始了每个周五从5点干到11点,周六早上10点到3点,晚上5点到11点,周日早上10点到3点的生活。那时候我还没有澳洲的行车执照,小布周末也上班,所以我都是步行上下班,要走半个小时的路到餐馆。我那时最恨星期六,因为我要干13个小时,虽然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因为没有车所以我也不回家,我就在餐馆所在的商场里到处找那种公用的沙发,两个小时时间我都用来睡觉,就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坐在公用沙发里睡,而且是闭眼就着,醒过来的时候准是刚好开工前。
那段时间我是没有周末的,平时上学,到了周末就去打工。每个星期日下午3点收工的时候,老板发工资,都是现金,因为他不用上税,我都觉得那是我收获的时刻,辛苦劳动赚来的钱在手里掂着特别的沉。我很少花钱买没用的东西,衣服什么的那两年就没添过,相比我以前在天朝每个月都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相比简直是恍然隔世。但是,我很充实,我心里有目标,生活里有行动,我知道我的未来会改变,是一种“活着”的感觉。
在中餐馆干的两年也遇到了一些极品人物。我的老板就是其中之一。老板是香港人,大概60多岁的人,很不服老,总是穿的很时尚,尤其讲究名牌。买了新衣服就要给我们显摆一下,每每必定把领子翻开给我们看他衣服的牌子,总是说,“名牌,很贵的,你们买不起的。”他一只耳朵上还穿了个耳洞,戴了一颗钻石耳钉,也常常指着他耳朵对我们说,“一卡钻石,人家送的!”有一次还非要让我戴上试试,耳钉这种东西好像私人内裤,怎么能随便刚从自己耳朵上摘下来,不等清洁就给人家戴上呢?我连忙躲闪,不要不要!后来我和老公订婚,老公送我一枚钻石戒指,因为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嘛,所以钻石自然又大又好。给老板看见了,他一定要和我比一下谁的钻石大,我很尴尬,因为我的钻石比他的大,结果他悻悻的走开了。后来我打工就不戴了,好像与打工妹的身份不符。
阿明跟我说,咱们老板吃垃圾。我以为她开玩笑,就没往心里去。后来一次一位客人点了一份SATAY CHICKEN,吃了一半就结帐走了。我收拾了餐桌,端着那碟菜要扔到垃圾桶里。被老板看见了,他说,别扔,放在那里。我就放在厨房了。过了不久,忽然看见老板坐在餐厅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面前有一碗米饭,和那碟我要扔的菜,正在津津有味的吃着。我十分诧异,连忙问阿明,老板平时也是这样的吗?阿明,是啊,都跟你说了他吃垃圾的吗。老板不仅自己吃垃圾,还打包送人。客人吃剩的点心,比如说一笼里有三个饺子,客人吃了一个,剩下两个,他就偷偷攒攒放在外买盒里,送给工人。我们都知道老板喜欢垃圾,所以他每次给我们,我们都表面上欢天喜地的收下,回头就扔在垃圾箱里。
老板还偷小费。餐馆做事的都有小费,澳洲这里不太讲究给小费,但有些大方的人也给,少则一块两块,多则十块八块。我们工人收了小费后都放在银台的盒子里,最后大家平分。老板在餐馆负责收钱,就是客人坐在座位上喊我们要结帐,我们到银台拿帐单然后给客人拿过去,客人如果给小费的话就会在放帐单的小盘子里放些零钱。老板就帮我们给客人递帐单,收钱。但他不是全都包了负责的,他看人,如果这个客人穿的很体面,点了很多菜,出手大方的话,他就积极跑过去给人家送帐单。原因是这样的客人多会给小费。人家前手把小费扔在盘子里,他后手就用帐单把盘子盖上,一转身的功夫,那些零钱就到了他的口袋里。他走路的时候经常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们这些做服务员的,本来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这些小动作是根本瞒不过我们的。
另一位极品人物是个女孩子,也是在那里打工的,是香港人,就叫她香港女吧。香港女同是打工妹,可与我们地位截然不同。她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恭维的地方,唯独个子高高,长发飘飘。她主要负责带位和吧台。第一次和她打交道是一个星期日,那天餐馆特别的忙,有位客人要一扎冰水。冰水要到吧台去拿,去吧台必须从厨房口进入,比较麻烦。我看她正站在吧台里没事,就跟她说能不能帮我倒一扎冰水,省得我还要跑进去拿。
我是跟她讲的普通话,因为大多数香港人,广东人都听得懂普通话。这本是小事一桩,没想到,她用一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极度鄙视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理我。好像我是只老鼠,龌龊肮脏,她是公主高高在上。奶奶的(对不起说句粗口)本小姐我从小到大没人这样对待过我,当时真是气的我七窍生烟。后来我问阿明她的背景,我当时以为她是老板的女儿。阿明说她不是老板什么人,也是香港来的,在这里上的高中,现在在车行工作。出了名的坏脾气,因为跟老板娘关系好,所以没人敢惹她。
香港女不认为自己是天朝人。一次一桌大陆来的客人在吃饭,香港女过去结帐,用英文跟客人说话,客人说,你能不能说中文。香港女答,不能。客人说,那你是不是天朝人?香港女答,不是。当然客人全部说的是中文普通话,香港女明明听得懂却用英文回答。客人气的向老板投诉,老板也奈何她不得,最后不了了之。
香港女极爱打扮,浓妆艳抹。她认为餐馆是她的走秀场。我们这些普通的打工妹必须穿黑衬衣,黑裤子,头发挽起以免掉到客人的盘子里。香港女每次来必是一身长裙,而且每个星期都不一样。头发一定是散落着,有时还卷几个大弯。鞋必定是高跟,有时还穿长靴。她走路必定是不慌不忙,和我们这些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在客人与厨房之间奔跑的服务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后来我终于硕士毕业了,12月和小布结婚了,打工生涯也就此结束了。从毕业以后我就开始找正式工作,差不多半年时间,也经历很多不顺但最终找了一份自己非常满意的正式工作。
在那家餐馆干了两年,临走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留恋。老板和经理什么话也没讲,人情很淡薄。只有在那里交的几个朋友很为我高兴。我在自己高兴的同时也替他们惋惜,他们虽然来澳洲时间比我长很多,却因为语言的问题,至今还在餐馆打工,没有走出唐人这个圈子。如今他们已经四五十岁,很难再从头开始了。
离开一年以后我回去看他们。辛地已经找到别的工作了,她因为有车衣工的经历,所以很幸运的找到了一份给政府工厂做车衣工的工作,她打电话高兴的对我说是“permenant fulltime”每周休息两天,还有带薪年假。我很替她高兴,虽然我知道每周两天休息和带薪年假是澳洲最最最基本的工作福利,几乎没有商量余地的每个人必有。只有唐人餐馆工才不具备这些最基本的福利。而阿明还在那里做全职,每周工作超过60个小时却拿着比正常工资少的多得钱。
我有些小小的个人总结。我觉得每个要出国或者已经出国的人,心里都应该有一个目标,目标应该务实却也应该往高处看。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正式工作,应该是最低的目标。迈出唐人圈,真正的走入所在国家的社会应是另一个目标。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仅仅作为参考吧。